据说慕容峄把我忘了,我信了,于是我收好银钱和嫁妆,在河东安了家
慕容峄将我忘了。
只因为娶亲前夜醉酒跌了一跤,醒来便将我这待娶的新妇抛之脑后。
该信还是不信?
自然是恭恭敬敬地信了。
他既忘了我,那嫁娶之事便权当一笔勾销。
我迅速收拾好微薄的嫁妆与存下的钱物。博陵是回不去了,不如暂时在河东寻个安身立命之处。
若非阿父早早过世,以我的身份,怕是连慕容家的门槛都无缘靠近。
我阿父,误服寒食散后狂性大发,衣冠不整地奔于市井,终至身亡。那般狼狈,在旁人眼中却成了风流不羁、真名士的风范!
他本是沈氏旁支不起眼的庶子,死后不过几日,竟摇身一变成了沈氏一门的光耀。
一时间,我同几位姐妹的身价骤然飙升,各大世家门庭争相求娶。阿母连装模作样的悲泣都忘了,整日里喜笑颜开,忙于应酬往来。
这世道荒诞,人心也颠倒了。
阿母千挑万选,终是定下了河东慕容氏的二郎——慕容峄。
坊间皆传他姿仪超逸,狂放不羁,乃大魏第一风流人物。
听着这样的赞誉,我却不由得想起阿父最后那番罗衫不整、狂奔不止的癫狂景象。对那些所谓的名士风度,我已是深恶痛绝。
不曾想,他慕容峄,竟也是宁可改名换姓也不愿娶我的。如此,倒也好。
1
慕容家大郎亲自来与阿叔商议完婚事宜。待他离去后,我遣了小杏去探听消息。
不多时,她便回来了。那张原本圆润如满月的脸蛋儿,此刻却眉头紧锁,鼻子眼睛都皱做了一团,小小的眼睛几乎寻不见了。
「说是将婚期往后延一延。」小杏比我年幼三岁,过了年才满十三。因我要出嫁,阿母用半袋麦子从她家换了她回来充作婢女。她家子女多,生计艰难,便将她卖了抵粮。
午后,阿叔寻到我。他并非阿父同母所出,只是阿父死后家门名声陡起,他才与我们走得亲近些。此番送嫁也是他亲来。他与阿父不大相像,身量黑瘦,脸颊削薄无肉,唇薄,眼窝深邃,眸色浅淡,连一头褐发也微微卷曲,想是承袭了他那位未曾谋面的胡人祖母的相貌。
「五娘,此事也不能全怪慕容家。慕容家二郎摔伤了脑袋,一时将这婚事忘诸脑后了。待过些时日,想起来了也就好了。慕容家并未说退亲的话,只是恳请我们宽限几日。明日阿叔便带你返家,你看如何?」阿叔话说得婉转,但我并非不谙世事之人,约莫听出了弦外之音。
慕容家族面上还认这门亲事,可慕容峄本人却拒不相认。
若我执意要嫁,只能等他病愈。
可他何时能好?能否好全?都是悬而未决的事。既如此,我倒盼他永远别想起来!
依阿母素来的心性,定然不会让我苦等慕容峄。沈家正值声誉鼎盛之际,我若立刻返家,她定会迫不及待地将我另嫁旁人,但凡提亲者的门第威望盖过慕容峄一头。
「阿叔,请允我在安邑暂住一段时日吧。此刻若立即归家,阿母必为我另择亲事。届时外人定要议论我们家背信弃义,家中其余姐妹的清誉又将置于何地?我留在此处等等,或许慕容二郎不多时便好了呢?况且这迢迢送嫁路,往返一遭着实艰难。如今天下纷扰难安,留在安邑,慕容家碍于情面也不会坐视不管,反倒安稳。若慕容二郎病愈后还认这门亲,我便即刻与他成婚;若他不认,慕容家自有交代,彼时我再归家另嫁,旁人也就无可指摘了。」
阿母不是坏人。阿父生前只管广纳美妾,生儿育女,至于孩子们吃什么、喝什么、如何长大、是否读书识礼,皆是阿母一人辛苦支撑。家中孩儿十余个,阿父分文不挣,还要日日拿钱去服散纵酒、呼朋引伴,全家全靠城西那几百亩薄田勉强度日。
阿母日子过得艰难。我并非她亲生,她却怜我生母早逝,尽心抚育教养,我心中唯有感恩。
2
她有些攀附权贵、追逐富贵的习气,倒也情有可原。
只是自我跟着阿翁读过些书后,心境便不同了。人之归处若只此一生,总该图个畅快舒心。即便有朝一日闭眼去了,也算不枉此生。
阿叔凝神思忖片刻,点头应允了。第二日,他便踏上了归返博陵的路途。临行前,他又特意去了趟慕容府上,回来后才放心地将我同小杏留在了安邑。
我同小杏把带来的嫁妆细细整理。无非是些布匹绫罗,满满一箱钱币,可乱世里粮贵钱贱,那点钱币怕是买不了几斗粮食。
我翻出一对金镯子,看似粗壮,拈在手中却分量不足,应是空心的。即便如此,这已是我身边最值钱的东西了,定要贴身藏好,留待急时救急。
不知慕容家当初下了何等体面的聘礼,我这区区嫁妆与之相比,定然相形见绌。家中姐妹众多,年齿又相近,阿母能备出这样一份已属不易。我若当真就这般嫁入慕容府,他家面子上虽无话可说,心底的轻视却也是藏不住的。
慕容氏一族公侯辈出,冠冕不绝,门楣显赫。
听闻慕容峄亦是这一代中的翘楚人物。如此豪门,娶我这出身微末的女子,图什么?
约莫只图个虚名罢了。而那名声,竟是用一条我曾以为死得极不光彩的性命换来的。
嫁娶离合,本非稀罕事。即便慕容峄娶了我,日后仍能另纳他人。
我只渴望寻一方清静天地。家中阿母与庶妹们日日勾心斗角,花样百出,只为争一个我阿父那样的男子,我真真觉得荒谬费解。
如此,便是我与小杏相依为命的日子了。这座小院是沈家本族得知我要嫁入慕容氏时赠予的,此刻住着,倒也没人来驱赶。
门外守着两个陌生魁梧家丁,当是慕容家派来的。阿叔走前定是同他们商议过,大约是要护我们周全。
院落里倒是不缺什么,唯独存粮甚少,吃不了几天,青菜更是一棵也无。
正值暮春时节,河东的风较之博陵更为凛冽强劲些。
我同小杏出门买了些粮食菜蔬,又购置了菜籽。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,那点钱财不经几日便要用尽的。
种菜一事我倒熟稔,阿母手下不养闲人。
我的针线活计算不得出色,但从小跟着住在城外的阿翁,他种了半亩菜地,我便也跟着学了些。若论真正的风雅自在,我只服阿翁。他年轻时曾游历山水,见识广博,饱读诗书,却始终不愿入仕。
阿翁常说:入了宦海的人,便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人了。
他能潜心读书习字,饮酒作赋;也能躬身下田,侍弄庄稼。他说人的贵贱高低,不当仅以出身论处。
我深以为然。可惜这世间,不肯认同。
如我这般家世出身,能匹配何等人家?首要自是门当户对;其次便是对方门楣若高些,即便嫁过去做个侧室或次室的女郎,也是常见之事。
世家结亲,原与情爱无涉。男女相合,泰半是为使家族间的脉络联结得更紧密些。
这些,自我落地那一刻起,便是我无从逃脱的桎梏。可我不甘。
即便最终无法挣破,我也定要放手一试。
3
慕容峄登门造访时,我并未立刻认出他来。
那日细雨如丝,微风拂面。我同小杏在墙角翻整土地。
泥土湿重,翻掘起来不算太吃力,只是我的鞋袜与裤脚早溅满了泥污,额前的碎发亦被雨汽沾湿贴在颊边,想必是有些狼狈不堪的。
有人「吱呀」一声推开了有些老朽的门扉,那声响刺耳得令人牙酸。我心想,待下午得空,定要将这门修缮一下。
抬头望去,只见两位郎君跨步进来,身姿皆是挺拔卓然。二人皆身着飘逸的白衫,不同的是,一人襟口扣得一丝不苟,另一人则衣领微敞。
确是春季不假,但这般穿着难道不觉得寒意侵人么?为了仿效那风流名士的姿态,竟是这般不顾惜身体。
我讶异地望着他们,他们也略有惊异地回望着我。只他们的目光比我克制许多,那一闪而过的情绪瞬间便收敛起来了。
我略略理了理身上的蓝色粗布短衣,将手中的锄具递给小杏,走上前去向二人行礼示意。
那衣襟微敞的郎君看着年轻些,约莫十七八岁光景,生的是一副神仙玉骨般的品貌,双目点漆般亮,此刻嘴角微扬,笑意浅浅地望着我。
另一位衣着严整的郎君,相貌虽不及同伴那般惊为天人,却也是剑眉薄唇,唯那凤眼太过冷淡,肤质又过于白皙细腻,瞧着无端生出些许疏离萧索之意。
我猜这二人定然与慕容家有些干系,尤其其中一人应是慕容家的子弟,否则岂能轻易进得这宅院?
过往我也见过不少俊朗的郎君,如同本家的五郎,便是位芝兰玉树般的人物。听闻慕容峄乃河东第一风流人物,莫非眼前这位领襟松展、若谪仙般的郎君便是他?
「你便是那沈家五娘?」那微敞衣襟的郎君率先开口,声音清越,如玉石相击。
「正是。敢问郎君是?」
「河东慕容家二郎,慕容峄!」他朗声应道,又瞥了瞥身侧那位面无表情的郎君,带着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介绍:「此乃我好友,陆家七郎,陆止。」
原来真的是慕容峄!
陆家虽稍逊于慕容家的门望,却也是累世簪缨的大族。传闻陆家儿郎皆生一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,且个个风流薄情。只眼前这位陆止,非但不是桃花目,神情又如此冷淡孤高,不知能得几许女郎倾心。
「慕容郎君看来是大好了。不知今日前来,有何指教?」既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,总不会是睡了一觉便忽然记起来了吧?我暗自揣测。
目光掠过他微敞领口下露出的白皙肌肤,即便顶着神仙姿容,我也实难生出好感来。
「摔了一跤,倒将许多事忘了。家中人都道我要娶沈氏五娘,自当前来一探究竟。」他挑眉含笑,约莫自觉这神态极为倜傥风流?我强忍住那几乎要泛起的鸡皮疙瘩。
「不知郎君观瞧过后,有何高见呢?」
「确实与我想象中,不甚相同。」慕容峄摩挲着光滑的下颌说道,似乎还想寻些更圆融得体的措辞。
我耐心等待他下文。他既亲自前来,想来是未能在家族那边顺利推掉这门亲事。此刻露面,大约是想从我这打开缺口。
心中既有了几分底数,便不甚慌张了。
「沈家的待客之道,便是如此么?竟连一碗甜浆也无?」
不曾想那陆止将小院环视一圈后,目光落在我身上。他面上并无多少表情,嗓音却格外动听,低沉醇厚中带着一丝引人倾听的磁性。我能察觉他言语间并无挑衅之意,倒像是真心实意地觉得我家待客有失礼数。
本想尽快将他二人打发走的,如此看来却是不行了。
4
庭院本就狭小,屋舍亦显局促。如今忽地来了两位气宇轩昂的郎君,愈显此地不堪。
我将二人请至堂屋暂坐,吩咐小杏寻些瓜果茶点出来。她困惑地眨巴着小眼睛看了我半晌,我才猛然记起,家中哪有什么果品?甜浆更是无从谈起。
只得告罪一声,先回内室换了身干净衣裙,又洗净脚上污泥,趿上一双木屐。重新回到厨房搜寻一番,仍是一无所获,连口热水都需即刻烧起。
只得在屋檐下的回廊上架起小火炉,坐着温酒。檐外的雨丝渐密,好在倒也不觉森寒。
「家中暂缺蜜浆,委屈两位郎君了。五娘温杯酒给二位暖暖身吧。这是阿叔临行时置办下的‘春日醉’,倒也应景,万望勿嫌粗简。」我一边添着柴火,一边解释。
回头望了他们一眼,两人正盘膝而坐,对着墙上一幅字低声交谈。
那墙上只挂着四个字:「随心而为」——是我闲暇时随意挥就的草书。阿翁极爱书法,家中无论男女皆曾随他习字。我的字算不得顶好,但也不至太差。
「此乃五娘拙笔?」陆止的目光落回我身上,评点得直率:「笔力稍欠火候,连绵之势虽具雏形,却显生涩僵硬,尚需勤加修习。」他语气平淡,只就事论事,似无褒贬偏见。
「五娘受教。日后定当潜心研习。」我笑着应承。
他似有些微讶异,抬眼再看我一眼,随即又微微垂首,避开了视线,露出线条优美而洁白的脖颈。
可见并非只有敞怀袒露才引人注目。
「竟是五娘墨宝?我看已是甚佳!只七郎于字画一道造诣精深,眼界向来比旁人更挑剔些。」慕容峄摊了摊手,一副「他眼光太高,并非你写得不好」的神情。
我将温好的酒液注入粗陶小盏。杯盏朴素无华,倒也算得上质朴可爱。
「你我婚期,眼下只得暂缓,五娘意下如何?」慕容峄连饮两杯酒后,终是切入正题。他笑时眼角泛起细微纹路,那是惯于展颜之人才有的痕迹。
「五娘并无异议。或者二郎觉着此等婚事实难匹配,索性过些时日退婚也罢。」我神色平静地说出心中所想。退了也好,只是此事之后,我总得思量个暂缓嫁娶的法子。
5
两人似乎都未料到我如此干脆,一时皆愣怔地看着我。
我沉默地为他们的空盏续上酒水,任由那审视的目光停留在身上。
「退了亲事,你又作何打算?」接话的是陆止。
短短相处的点滴,便已显出他言出必行、心思缜密的性情。那双清冷的凤目,竟是不染尘埃的。面对这般人物,我竟不忍敷衍。
「二郎……当真因跌跤碰伤了头而忘却了我?还是你另有心仪的佳人?抑或是对这桩婚事心存不满?无论缘由为何,既已推延婚期,如今又亲身造访,五娘揣度,或许这桩姻缘终有一日会不了了之。既是早晚之事,我知晓总比蒙在鼓里强,早知晓亦强过晚知晓。」
「女郎一生,也并非仅余嫁人这一条路可走。家中阿母抚育我成人不易,我本遵从她意愿要与二郎缔结良缘。如今二郎无意,我自当不强求。」
「身处乱世,我一介女流不敢妄言要将日子过得多锦绣华美,但求活得自在随心些,方不负这短暂一遭人生。」
这是我肺腑之言,诚然相告。
「不想五娘竟有如此见地,倒是我二人唐突冒昧了。」慕容峄举杯欲敬,我自倒一盏,仰首饮尽。
心中对他倒生出一丝好感——至少并非表里皆被那轻浮风流所裹缠。
陆止微微蹙眉,那清明的目光重新落到我身上,带着些许审视。我并不躲闪,坦然迎视。
「积蓄可够傍身?世道纷乱如沸,要活得自在,谈何容易。」陆止问得直接。
他问到了我的痛处。我有钱,但实在太微薄。
「有,却不多。」脸上似有微窘热意浮现。方才信誓旦旦要自在,却困于囊中羞涩。
两人如来时那般匆匆,又告辞离去了。
翌日,慕容家遣来一名婢女——更确切地说,是慕容峄指来的。
她名唤姜梨,身量高挑纤细,容色温润,自有一段气度涵养。这便是慕容家的仪范了,连府中一位侍女也与别处不同。
「此乃我家郎君心意所寄。娘子日后若有难处,只管遣人通传郎君一声便是。」她笑意温婉,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递了过来。
我心中已猜度八九,坦然接过。
他这份心意,是有所亏欠意欲弥补,还是真心助我脱困?无论何者,这份情,我领了。
6
日子安稳,我收获了自在。
慕容峄留下的,是一整囊的金铢,沉甸甸。
年已十六的我,从未拥有过如此数额的财富,无论藏于何处,心头总难踏实。
这一囊金铢,几乎等同我的半幅性命。万一失落,往后拿何物归还慕容峄?
它们必须化为生财的本钱。
司马皇室徒有虚名,世家大族实则掌控朝局。
时局纷乱,营生不易。
带小杏在安邑城细细察看数日,发觉利润丰厚的当属笔墨铺。
只是做这行当的商贩,亦已如过江之鲫。
寻了位牙人,盘下一间铺面。与小杏几经周折,终于规整妥帖。
我亲自打理,生意不算鼎盛,但养活我俩之外尚有余裕。日子便是这般点滴累积,只要步履不停,前路终能见到。
上巳节那日,铺里格外热闹。待到人潮稍歇,我才出外透气。
眼前之景,与昔日博陵颇为相似。想必全城女郎皆已精心装扮,尽数涌上街头。
按古礼,三月三需临水祓禊,祭祀先祖。如今却成了青年男女春游嬉戏的名目。
你看哪位娘子身后婢女手中不提着几只竹篮?其中盛满鲜花鲜果,娘子若见中意郎君,便将花果投掷过去。
倘若果子完好,拾回售卖,亦不失为一门生计。
「女郎,咱们可什么都没预备,您万一相中了哪位郎君,拿什么去掷呢?」小杏笑问。
「地上拣个完好的掷去便是。」
不多时,世族勋贵的车马便迤逦而来。
高门女眷多端坐车中,轻纱帷幔影影绰绰,难窥真容。
而各府郎君则多策骏马、着鲜衣,泰然受着众人注目。
每过一队人马,四周便兴起品评之声,辨马匹、看形容、再观家族徽记。
与昔日博陵所见如出一辙。只是彼时,我亦是那车帘后的一员。
如今却做了这为世族所轻贱的、抛头露面操持生计的俗人。
那又如何?
所谓世家,不过生来便占尽优势。他们不知是谁在供养,亦不恤民间疾苦。既不事劳作,也不勤生产。
不过是群耽于奢靡的庸常之辈!若遇变故,只懂仓皇奔逃。
阿翁此言,我心深以为然。
慕容氏的车马终于出现,河东慕容的名号如雷贯耳。
慕容族出美人,至今仍流传着当年慕容太保少年时如何风华绝代。
慕容车马甫至,花果便如雨点般倾洒而出,伴着女郎们阵阵娇呼,喧嚣得令人蹙眉。
白马上的那位郎君,侧影甚是眼熟。
旁人都略显散漫,唯有他衣襟紧扣,眉峰微蹙,端坐马背,透着一股认真的不耐烦。
他人随意,他却挺直如松。
陆止?亦或,他才是真正的慕容峄?
为了一纸婚约,他竟连姓氏身份都可以暂借?
7
约莫是我目光太过直白,他蓦然侧首,视线扫来。
他竟显露出一丝讶异,随后朝我的方向轻轻颔首。
四周女郎顷刻沸腾,花果掷得更疾更密。
我倚着门框,拢袖而立,帷帽早就不屑再戴。
世家女郎,谁会亲自下场营商?
我既决定要活出自己的路数,便无需再遮遮掩掩。
他欺瞒于我,亦襄助于我。此事,就此两清。
我迎着他的目光,展颜一笑。
他已策马而过,唯留一道笔直挺拔的背影于纷扬尘嚣中。
上巳节便在这番喧嚷中落幕。三月下旬,阿母的信件送达。
信中主旨,仍是劝我无论如何紧守这门亲事,此已是眼下最好的归宿。
随信还附了些许银钱,数目不多,却是一份滚烫的心意。
如此,我更安心在安邑住下。
四月初,慕容家遣人来访,来者是慕容峄的长嫂。
言语虽婉转,内里意思我却明了:世家女子,不该操持这些被视作末流的营生。
既然从未奢望嫁入慕容府,我的回应亦不显得温顺:
「府上若能说动慕容峄娶我,这营生不做也罢。」
她凝眸望我片刻,终究摇头离去,那腰肢……果真纤细得不盈一握。
午后,慕容峄竟独自前来。
对假称陆止一事,他缄口不提,我便也作糊涂不知。
此番他踏入铺内,见案上有新熬的糖水,我便为他斟上一盏。
他踱步环顾,细细审视铺中陈设,又入内室将那盏糖水饮尽。
「生意尚可?」他问道。
「尚可。」
「今日家嫂……可曾言语?」
我将与他长嫂的对话复述一遍。他微垂着头静听,肩背却依习惯挺得笔直。
窗隙透进的薄光映着他清隽侧颜,河东第一公子的名号,此刻方有几分实感。
鼻梁挺直如雕刻,睫羽低垂似蝶翼。
旁人敷粉饰容,他的面容却洁净无尘。
这便是世家大族滋养出的郎君气度:矜持疏离,风采卓然。
8
「难怪方才问询,家嫂顾左右而言他,原是这般。」
「郎君心中……可有属意之人?」
他抬眸看我,浓长睫羽轻颤,那反应……约莫是曾有过?
「曾有过,如今已如云烟。」
「确实。牵绊愈多,身不由己处亦愈多。郎君若暂无婚娶之念,能否暂且莫提退婚?予我些许时日可否?」
「好!」
他未问缘由,便如此应承下来。
这般利落,倒是我所见郎君中的头一位。
几日后,他遣了姜梨前来。他亲笔为我写了新匾额,另绘一幅山水画卷,画卷上钤着他的私印。
他竟是如此一位郎君……
我将新匾换上,又将那山水图悬于店铺最醒目处。果然,生意如同被点了旺火,日渐兴隆。
闲暇时我常凝望那画卷,意境高远超逸,笔法纯熟老练。河东第一,绝非仅凭一副好皮囊。
思及无以回礼,便探问了姜梨他的喜好,方知他竟嗜甜。这脾性同他那副端肃面孔着实不大相衬。
我亲下庖厨,精制了几样细巧甜点,着小杏送去。
不知何人泄出风声——说我是慕容峄那定了亲却迟迟未娶的未婚妻。
店中女郎日渐多了起来,好奇打量的目光毫不遮掩。
也无妨,想看便看吧。只要她们不来刻意寻衅便好。
她们光顾,总须找个由头,或买些笔墨纸砚。无形中也算照拂了我的买卖,并非坏事。
唯有那日,真正的陆止寻踪而至,为追一名艳丽女郎。
他急行在后,本就松散的衣襟因步履匆匆,竟滑落半边,露出肩膀。
被追的女郎却生得天姿国色,容光照人。
她约莫与我年纪相仿,鹅蛋脸庞莹润饱满,红唇如樱,一双凤目流波溢彩。不高不矮,身段匀婷,一身红裳衬得她宛若画中仙姝。我曾见过博陵谢氏十一娘谢韵如,亦被赞为美人,可与眼前这位娘子相较,却逊色不少。
她面上分明带着不豫之色,只是不知这不悦是为我,还是为陆止。
我端起笑容将二人迎进。那美人儿入内,坐姿卧态皆成风景,气度俨然出自名门。
铺中没什么珍馐款待,只一盏清润糖水并几样自制点心。
陆止大约因着假冒身份一事而赧然,我待他如待慕容峄,只作全然不知。
「你便是沈家五娘,沈知念?」美人目光扫过案上糖水,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,显是几分嫌弃。
她端雅地跪坐着,姿态既规矩又隐约透出难以言说的慵懒之美。美人无论动静,皆可入画。
「正是,沈知念便是我。」我笑答。
「浅浅,」陆止急急饮尽糖水,未等我再倒,自己提壶又满上一盏。额角沁着细汗,想是追人急切所致。「你只说来瞧一眼就走,如今看也看过了,能走了吗?」
9
「世家女郎抛头露面,已是罕见。更何况二郎尚未与你退婚,你自轻便罢,却连带着堕了二郎的颜面。」陆浅眼波微转,落在我身上,言语间带了刺。「料想你的家教也就这般了罢?毕竟只是沈家旁支里不甚起眼的一房,沾了你父亲的光方得几分薄名。你大约不知,慕容氏应下你,只因数遍沈氏嫡支,再无适龄女娘,否则这等福缘岂能落在你头上?」她的嗓音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清脆,微带低哑,婉转中别有韵味,只是说出的话却如针尖麦芒。
我已忍耐多年。如今既能自掌命途,何须再忍?
「浅浅,休得胡言!」陆止出声呵斥,眉头紧皱。
「女郎今日造访敝铺,不曾自报家门,开口便是训斥,可见府上教养亦十分稀松平常。我如何行事,如何营生,便是慕容氏亦未有微词。女郎凭何身份在此置喙?」我问得不紧不慢。
「五娘莫怪,」陆止忙解释,「浅浅乃我家六娘,自幼最得宠爱,又与我们……一同长大……」
「府上如何娇惯,是贵府家事。到我处便要我也捧着惯着不成?」我截断他的话。他那辩解的口吻毫无歉意,不过替自家人开脱。
陆止一时语塞,面上显出些不忿。
「你有何可傲之处?世家女儿该会的,你又能拿得起几样?」陆浅气得双颊绯红。
「家中姐妹众多,生计维艰。幼时想吃饱肚子,是要奋力争抢的。我懂得不多,只有一样尚可——臂力较寻常女子更甚,掴一掌下去,怕是十天半月也消不了肿的。六娘可想试试看?」这话不假,我的力气确实比同龄女子大上许多。
陆浅檀口微张,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。她定然没料到我这般回答。
呵!
今日起,便先做自己心中想成为的那个人吧!
「五娘何必恫吓于她?」
「并非恫吓。买货交易,我扫榻相迎。若专为刺我鄙我而来,」我目光平静地掠过二人,「便看看我忍是不忍。我与慕容峄如何,是慕容与沈氏两家之事,尚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。」
陆止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自家妹妹,眼神复杂地道了声「唐突了」。这一次,倒似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歉意在其中,我便也不深究了。
数日后,安邑城内传言渐起,称沈氏女自甘下贱为商,且粗蛮不知礼数。
小杏急得撇嘴,劝我不如关了铺门,安心待嫁。再这般下去,慕容家退亲必成定局。
我笑着抚了抚她的发髻。倘若事事倚靠他人,此生便只得处处倚仗。仰人鼻息过日子?非我所愿。
随她们议论去吧。钱银照收,生计照做,足矣。
10
这一年,春日的雨水格外丰沛,谁知入了夏,烈日却成了常客,日日高悬炙烤大地。我院中菜畦里的菜蔬倒是被井水滋养着,长了一茬又一茬。
只是这人却被这毒日头蒸得没了精神,路上行人稀疏,谁也不愿轻易出门,连带我这铺子里的生意也冷清了不少,远不如往日兴隆。
回想在博陵的旧时光,便是盛夏时节,家中的女孩儿们也是用不到冰块的,这份炎热,我早已习惯。日子照旧,我依然守着铺子,若有早已定下的生意,过几日便亲自将客人所需之物送到府上。小杏最是怕热,我便让她留在铺子里看顾门面。
今年的光景着实艰难,眼看着便是荒年气象,世道又如此纷乱,待到秋风渐起时,不知局面又会变得何等模样。
近来得知一个买卖的机会,可惜我手头的钱帛捉襟见肘,更欠缺打通关节的门路。心思转动间,便想起了慕容峄——我还欠着他一笔不小的钱债呢!不知……他是否愿意与我一同赌一把?
他那样秉性持重端方之人,不知对这钱财经营之事可有几分兴致?
犹豫再三,我还是提笔相邀。无风的黄昏,他如约而来。待铺子上了锁板,他便随着我来到了家中。
他手中执一柄折扇,象牙扇骨,素宣扇面上绘着淡雅山水,清雅得紧。今日他穿着一身宽袍大袖,步履稳正,身量本就颀长,发髻一丝不苟地高高束在头顶,通身的气度,清俊而雅致,似一幅行走的水墨。
家中并无珍馐佳肴招待,皆是院里种植的时令菜蔬,由我亲手料理。平日里我极少饮酒,今日却动了心思,想敬他一杯。
「先谢过公子慷慨解囊之情。」 我举杯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「再谢公子赠画雅意。若无公子援手,知念今日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境况。」 未给他劝阻的机会,我又满饮一杯。
他见我饮酒这般爽利,微微怔住,嘴角牵动了一下,于他这般内敛的人而言,这大约便算是笑了。
「你该容我拦你一拦的。」 他口中说着,却也干脆地饮尽了杯中酒。明明只是寻常一杯酒,由他饮来,却自有一股洒脱风致。
「为何要拦?」 我又执壶为他添满。
「你终究是个女娘,醉酒总归不妥。」
「有何不妥呢?」 我浅笑追问。
「若一同饮酒的男子心存不轨,你又醉了,到时岂非……」他没有说下去,只是微握的双手放在膝上,脊背挺得笔直,姿态不似寻常士族公子,倒更像一位严阵的将军。那认真的神情绝非玩笑,他便是这样一位端直的人!
「公子无需忧虑,倘若真有那般情形,该忧心的也未必是我。」 话锋一转,我正色道,「今日请公子前来,实是有要事相商。既是如此,我亦该拿出诚意。公子知晓我是沈家五娘,可知我家内情?」
不等他回答,我便径直说了下去。
「幼时起,家中便已显颓势。家父……耽于享乐,府中姬妾众多,新鲜劲儿过了,便转手赠人或发卖出去。有的在生育或病痛中早早去了,究其根本,多是家资拮据,无力延请名医、购买良药。我的一众兄弟姐妹十几个,全赖阿母一人艰难支撑。从小,我便要与几位阿姐一同操持家务,浆洗煮炊。每每看着阿母为钱帛发愁、眉间紧锁,我却帮不上忙,心中对那个只会寻欢作乐、挥霍无度的家父不知暗恨了多少次。」
「纵使千难万难,阿母依然咬牙为我们姐妹延请了先生教导学问,盼的是日后婚嫁能多几分体面底气。」
「那一年元日,阿母要杀家中仅有的两只鸡给全家添道荤腥。偏偏帮工的下人不在,家中竟无人敢杀鸡。最后,是十岁的我动的手。彼时阿翁尚在,竟因我敢杀生这一点,便将我要到了他身边带着。」 我的语气很平静,却字字清晰。
「在阿翁身侧,我读了些书,长了世面,也见了些沧桑变迁。公子,我与那些真正的世家闺秀不同。十岁之前,我连一枚小小的金珠都未曾拥有过。」 我抬眼,目光毫不闪避地迎上他的视线,「我不想一生困在方寸之地,将命运的绳索全然系在一个不知是否会珍重我的郎君手中。我的命,唯有攥在自己掌心,我才能得一份安稳。」
不知何故,他忽而垂下眼帘,沉默良久。那低垂时显露的后颈线条修长而白皙,在静默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清肃。
我望向天边那抹褪不去的橘红,一丝风也无。院外的柳枝蔫蔫地垂挂着,叶片上积了薄薄一层黄土尘埃。
良久,他才低声开口:「为何……要同我说这些?」
「既想与公子谈一桩生意,自然需要坦诚相告。」我坦然答道。
他凝望着我,我也回望着他。目光交织,谁也没有避开。
席间,他每样菜都尝了尝。进食的动作优雅从容,举止间透露出深入骨髓的教养,那是钟鸣鼎食之家精心培养出的底蕴。
「是你亲手做的?」 他问。
「嗯。」 我应道。
「清爽可口,甚好。」 他颔首,放下竹箸,「说说你盘算的买卖吧。」
于是,我将思虑多时的谋划和盘托出。
我想去一趟勿吉。那里地多黑土沃野,濒临弱水,田地广袤无垠,盛产豆麦谷物。如今安邑城一石豆麦动辄上千钱,而在勿吉当地,只需六百钱便能购得。又逢这赤地千里的灾荒之年,许多士族豪强虽也屯粮,但值此乱世,更多人忧心迁徙,并不愿囤积太多粗笨粮谷,反将财富换成易于携带的金玉细软,以备不时之需。
我的盘算是:去勿吉购粮,暗中囤积起来。待到秋后……
「眼下新帝定都邺城。近日风声四起,各地义军蠢动。若……若朝廷不敌,陛下行在又将迁往何处?各大世家豪族届时是否随行?随行之人马,难道不需要果腹之粮吗?」 我压低了声音,目光灼灼,「公子,这就是我们的契机。将来慕容家行止如何,公子必定早有考量。虽说钱财终究是身外物,可在这乾坤动荡之际,无有丰厚的钱帛傍身,每一步都将举步维艰。」
他眉峰骤然锁紧,那双清冷的凤眸深处风云激荡,漆黑深邃,仿佛蕴藏着万顷波涛,令人看不真切。
是我轻率了……抑或是,我太急于抓住这一线生机?
然而我并未移开视线,任由他那深邃的目光审视着。背脊处悄然渗出细汗,不知是被暑气蒸腾,还是心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。
议论朝局,本就是禁忌,更何况我只是一介女流。是从何处得知义军动向?又凭何敢断言「不敌」?简直是……犯上之言。
可世间至理,富贵险中求。无权无势又囊中羞涩的人,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挣扎求存,每一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。
「你可知……你方才所言意味着什么?」 他声音低沉,听不出情绪。
「我知道。」 我回答得毫不犹豫。
「不怕?」
「怕。」 我直言不讳,「但话已出口,我必须说下去。乱世谋生,如履薄冰。我……只敢对公子说这肺腑之言。」
「为何是我?」
「大约……是只有公子同我说话时,会这般凝神静听。也只有公子,在我经营这间铺子时,不仅未曾微词,反而出手襄助。在我心里,公子终归是……比旁人更亲近些。」 这是我由衷的感受。他赠画题匾,默默施以援手,不过是为了借他几分名望,助我的生意好做些罢了。他从未点破,但我心底了然。
短暂的静默笼罩着院落。
「既是生意……」他终于打破了沉默,神色恢复了惯常的端肃,「那便……详谈吧!」
11
既是谈生意,自是要以各自利益为上的。
慕容峄出钱出人,我能出的只有我自己。
得了利二八分成,我二他八。
粮食运来储在何处?这买卖是我和慕容峄自己的,慕容峄自是不愿家中知晓的。
储在慕容家自不合适。
顶着大太阳,我在外跑了数天,终于找了一处适合建仓库的好地方。
且那片地还不用花钱买来。
安邑城东百里有一块盐碱地,可以用寸草不生来形容,这块地约百来亩,四周皆是红土山坡,那片盐碱地正中有一大处凸起。
那处凸起约六七米高,七八丈宽,因此处贫瘠,又称鬼地,只因有风起时,便有极凄厉诡异的声音传出。
在这片凸起处建仓库,既不怕大雨湿了豆麦,旁人亦不会轻易知晓我们在此处屯粮,此地离安邑城又不算太远,一切刚刚好,如果不算我被晒掉皮的脖颈的话。
归家那日,小杏瞅着我的脸,愁眉苦脸。
「慕容家郎君本就不想认账了,五娘如今这个模样,被他瞧见了,怕是更不想认了。」
我摸摸她的脑袋,这些日子我不在,她将铺子守得挺好。
我给了她二十个大钱,叫她买爱吃的炊饼,再去一趟慕容家,请慕容峄方便的时候出来一趟。
我画了一幅那鬼地的图,将我为何选中那块地的缘由讲了,他若是能应了,就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建仓库去。
月底我便带人出发,去往勿吉。
慕容峄第二日便来了。我晒伤了脖子,买了些药膏抹在脖颈,绿油油黏糊糊,约莫是有些诡异的。
小杏去了铺里,他来时我正闭眼躺在院中槐树下的大石板上慢悠悠摇扇子呢!
脚上的一只木屐掉在了地上,一只晃晃悠悠挂在我脚上。
门没关,他何时来的我不知,他看了多久我亦不知。
他走路又没什么声响,站在我面前弯腰看我。
「脖子是晒伤了么?怎得不戴个围帽遮挡遮挡?」
他开了口,我才知晓他来了。
这个样子实太过不修边幅,我假装镇定地坐起来,将肩头的头发捋到身后。
「我若戴着围帽外出,公子觉得我能做什么?」
我年岁还小,裹了胸,束上头发,扮个郎君还算合适。
他一副思索的模样,许久后才点了点头。
「你扮男装?」
「许多女郎亦扮作男装外出。」
只不过她们为的是效仿自己喜欢的郎君,扮着玩儿罢了!
「你画的图我看了,我已找了合适的人去了,那许多钱财交于你我不放心,我也一道去勿吉。」
他蹙眉看了看石板,终是坐下了,只是坐姿太端正,和这块青石板不大相配。
「公子若是同去,我求之不得。只是家中长辈可否同意?」
「我摔坏了脑子,心中郁结,自是该出去散一散心的。」
「是,公子说得极是,是该出去散一散心,只是公子得明白,我们是去办事,轻装简行,自然是以快为主。」
我怕他闹得阵仗太大,连恭桶浴盆婢女都要带,这样一走,估计明年都不能归了。
莫说赚钱,水怕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了。
「好似你出过远门似的。」
我确实是出过的。阿翁还在时,长年游历在外,我走过的路,他约莫想都不一定想得到。
「公子只管带足了钱便是了,带足了护卫,好护公子周全。」
顺带也护我周全才好,你拥有的一切,只有活着,那一切才有意义。
四月至五月,确实一滴雨都没在下,北方定然大旱,颗粒无收。
12
铺子关不得,小杏自是要留下的,慕容峄借了个掌柜于我,说是让我付他工钱,只是我不知我这些日子赚的,够不够付他工钱。
五月中旬我们出发了,我花钱买了一匹好马,束了胸,扮作男子模样,只背了小小一个包袱。
如同我说的,慕容峄确实带了二十人,且看起来都不好相与的模样,他们不像是护卫,都是浪人打扮。
慕容峄坐在马车里,马车看起来极普通,可看车辙就能知晓,里面定然是另有乾坤的。
拉车的马深棕色,高大健硕,是匹好马。
他约莫没听懂我的意思,轻装简行,其实就是不坐马车,骑马去呀!
车帘虚掩,我看他端正地坐在马车里翻书饮茶,也就罢了吧!
以我的脚程,一日打马行三百里并不算多,可慕容峄的马车行得慢,第一日连二百里都不曾走到,亦错过了驿站。
夜间寻了一片挨着小溪的树林,天旱,溪水只有细细一股,但造饭饮水还算方便。
几个浪人饮马造饭,我看他们搭灶造饭的模样,显然都是经常外出的熟手。
若不是他们每人腰间悬剑挂刀,看着倒像是手熟的厨子。
慕容峄下了马车,白日极热,虽已天黑了,可林中依旧闷热。
慕容峄这样的世家公子,约莫从没被汗打湿衣衫过吧?
他离我近,我看他的白衣紧紧贴着脊背,该是被汗湿透了。
他说要出去走走。
我看他手里提的包裹,估摸着他要寻处地方洗漱换衣。
他一走,立马有人跟上了。
我想了想这帮浪人打扮的护卫,慕容峄并不只是个单纯的世家公子。
他或许锦衣玉食地长大,可于世事却是极清楚了解的。
他不仅仅只会吟诗作画。
我蹲在河边洗了把脸,看着那几人拿出肉干放进已烧开的水里来煮,等肉煮透了,又往锅里投了菜干菌子之类的,等煮好了,放了盐巴,若是再泡上炊饼,荒山野岭,也算是一道好菜了。
我端着碗在旁边蹲着等,慕容峄还没回,吃饭还要等的。
他们约莫是得了慕容峄的吩咐,不要多问我什么。
只是好奇是天性,他们瞅着我,见我笑眯眯不说话,有人问我几岁了?原本干的什么营生?会不会功夫?
「十六了,会些拳脚功夫,原本跟着商队走商的。别看我年岁小,力气不一定比阿兄们小的。」
我又听他们扯些闲话,关于慕容家和慕容峄的事情却只字未提。
这就是世家豢养出来的贴身侍卫才有的素养,只不知慕容峄今日带出来的是他的全部还是一部分?
我也不多问,想着慕容峄不知何时才能回,我肚子饿了。
慕容峄回来时头发散着,还未全部干透。
「你盛了饭,同我一道在马车上吃吧!」
他偏头看了我一眼,我便当成他是在同我说话了。
马车里确实宽敞,将那小桌一收,睡两个人还有余地。
他看着碗里的烫菜皱了皱眉,依旧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。
我吃得快,一碗很快见底了,我又盛了一碗。他瞅瞅他碗里还余下的半碗,又瞅瞅我的碗。
「你一个女郎,还能吃得下么?」是真心实意在疑惑。
他过了二十四载,约莫不曾见过这么能吃的女郎吧?
13
我很快将这一碗又吃下去了,算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他吃完饭要喝茶,喝完茶又要来回走几圈。
待要睡前,还要读书。
我裹着毯子坐在车橼上,月亮剩下小半拉挂在天边,其余人或坐或卧,都是围着马车的。
所有的钱都在这辆马车里,他又是马车的主人,固然是重要的。
我听他翻了一页书,不一时又翻了一页,不疾不徐。
「公子歇息吧!明日还要赶路的。」我轻声道。
不一时车里的灯灭了,约莫是他睡下了。
「你若是愿意,便进车里来睡吧!」
许久,久到我都要睡着了,他忽然说道,约是瞌睡了,声音有些沉。
我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,车里铺了毯子,又有枕头,躺着睡自然舒服。
「那便得罪了。」
我脱了鞋进了马车,他靠在一侧仰面躺着,双手规矩地搭在胸前。
每每看他模样,总觉得像个老学究,可他做事并不那样迂腐。
旁边放着一个枕头,我裹着毯子,侧身躺下了,长长呼了口气,好舒服呀!
「你同旁人太不一样了。」
他低声说道。
「是啊!毕竟我不是个真正的世家女郎嘛!你见过的女郎约莫仅限于亲朋故友家的。出来走一走你就知道了,世间的女郎并不都是一个模样的。」
真正的世家女郎绝不会同一个男子同车而卧,因为她们更在意自己和家族的名声,哪怕她极心悦一个男子,也决然不会这样的。
「你便放心睡吧!不要想什么名声之类的了,旁人若是知道我同你睡在一处,定然会说是我占了你的便宜。」
我打了个哈欠,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「是,确是你占了我的便宜,我却并不觉得吃亏……」
我不知这话是做梦还是他真说了。
半夜时分,车外有了动静,我醒了,慕容峄也醒了。
世道不安稳,才刚出了城,便被盯上了。
车厢里昏暗,我和慕容峄离得近,他伸出食指放在唇前,我明白他的意思,不让我说话。
现如今贼匪并无不同,都是为着银钱。
我点点头,微微挑开车帘,护卫已将马车团团围住。来人不多,约莫五六十人,因天黑,看不清他们穿着,亦看不清楚他们的武器为何。
可一众护卫并不惊慌,该是不成气候的。
许多穷人过不下去了,便上山为匪,他们不为伤命,只为了一口吃食。
我要出去,慕容峄不让。
他轻轻拽住我的袖口,我回头看他,他头发还散着,月光一照,说不出的清俊。
我当初为何会觉得陆止比他好看呢?
「我出去看看,无事的。」我轻声对他说道。
「你莫去,我去看看。」
「不行,你明知道你的安危有多重要,你若有个差池,我万死莫辞。」
我轻轻一拽,衣角从他手里滑落了。
14
我看外面围的一圈人,有老有小,手里拿的皆是菜刀斧头锄头,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。
若不是饿得厉害了,好好的人为何要出来做土匪?
只是世道逼迫罢了!
我进了马车,打开自己的包袱,里面有十来个炊饼。
「你能同外头的阿兄们说一声么?将我们剩的炊饼都拿出来,明日有了城镇,我再去买些来。」
他一双眼看着我,幽深专注。
「世道这样乱,多的是这样的人,你能救得多少?护得几人?」
「若真到了山穷水尽处,我连自己都救不了,更遑论救旁人了。」
「只是如今这些人就站在我面前,我不忍。」
「或许今日吃了这饼,过不了几日他们还要饿死,可在此刻,我已尽力了,只做眼前的,做我在此刻能做的,如此也就是了。」
这是我的心里话,我不是菩萨,做不到普度众生,可今日就这样看着他们死了,我心底难安。
这同善良与否无关,我不为救他们,只为求自己心安。
「阿大,将剩的炊饼拿出来。」
他扬声唤道,在这样寂静的夜晚,他的声音从容不迫,让人莫名心安。
我跳下马车,将怀里的炊饼抱过去。
「我们身上的吃食皆拿出来了,他们都是武功在身的护卫,你们这个样子,如何同他们打?将这些吃食拿回去,约还能度几日。」
我说不出让他们日后好好过日子,切莫再打劫的话来。
他们若是好好过日子就能活,自是走不到这一步的。
我们不能感同身受时,有什么资格劝旁人善良?
谁都知道的,活着才紧要。
慕容峄他们准备的比我多得多,他们接过炊饼,缓慢地消失在了远处。
「阿父,我想吃一块。」是个孩儿,还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。
「拿回去分了再吃不迟。」男子的声音虚弱,不知已饿了几日了。
如此我又躺回了马车。
我仰面躺着,双手就放在脑后,眼睛虽闭着,却毫无睡意。
我们离了城才多远?已有百姓为匪,天灾人祸,谁能避免?
「公子,这世道已然比我想象中的更不安稳了。」
「若真有一日到了乱世争雄之时,你待如何?」
「天下大乱,哪里有人能独善其身?只是我不愿意想那么远,将眼前的每一步都走好了,至于能走到何处去,不论到时如何,我都欣然接受。」
他翻了身,我知道他在看着我,却不愿意睁眼。
「你真不像个女郎。」
「我生得太过五大三粗了?」我同他玩笑道。
「同长相无关,胆识脾气皆不像,我看旁的女郎着锦戴玉,日日装扮都不一样,却从未见你那样过。」
「我是不喜欢么?只是我家穷,我只有一匹锦缎,还是数年前的,唯一的值钱的首饰就是一个金镯,还是空心的。」
「我并未听说沈氏这样穷困。」
「我家旁支庶出,就靠着点土地过日子,阿母不曾将我们饿死已然很了不起了。」
「陆家六娘来寻过我,说话虽十分气人,可有一点她没说错,若不是沈家嫡支没个年岁适合的女郎,怎样也轮不到我来嫁你。」
「我的家世确实不足以匹配公子,你要退婚,我无话可说。」
15
好半天他也没个响动,我以为他睡着了,睁眼看他。
他侧身躺着,并不曾睡,样子像是在思考。
我也不扰他,裹了毯子翻身背对他。对着他时,我是不是太过坦然了?
怎么办呢?看他字字句句都认真的模样,便不忍心骗他了。
我醒得早,太阳还没出来,因为有河流过,靠近河岸的树和草还未干枯。
可草叶上连一滴露珠也无。
有风也是好的,可风都没有。
我洗漱好了,在马车背后翻检,昨日我让他们将炊饼都给出去了,今早便要饿肚子了。
心里微微愧疚,此时我若还能寻点野菜出来,昨夜的那群人也不至于走到抢劫的路上去了。
只能饿着了。
「今日让阿兄们饿了肚子,是我的错。」
我同众人道歉。
「无事,都是可怜人。再不久就到城镇了,饿不着的。」
慕容峄的护卫名字很好记,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
以此类推,我在努力慢慢地将所有人都记下来。
说话的就是慕容一,有一天他们会有自己的姓名,我想会的,不知我为何这样坚定地以为着。
慕容峄起来时天已亮透了,太阳挂在头顶,热得厉害。
慕容峄让我上马车待着,我也不推辞。
马车里其实比外面更闷热些,只是太阳晒不到肉上。
我靠着车壁慢慢摇扇子,懒得动,也懒得说话。
慕容峄跪坐得端端正正,翻看着桌上的书。
他干什么都不急不躁,明明和我一样,额发都湿了。
「公子不来其实是可以的,天这样热,出门太受罪了。」
「你都受得,我有何受不得?」
他抬眼看了看我,扯了扯嘴角,似笑非笑。
我不想说话了,他觉得可以便可以吧!
总之他和混吃等死的世家闲散子弟不同,想做什么能不能做自然有自己的想法的。
他见我不答他,就真的笑了。
「生气了?」
「并不曾。」
「那为何不说话?」
「公子要我说什么?天太热,肚子也饿了。我若说出来,公子定然要说肚子饿也是自找的,谁叫我昨夜将吃食都送出去的。」
他却什么也没说,拉开桌上的小抽屉,捏出了一枚海棠果子给我。
小小一枚,粉粉嫩嫩,好不招人。
「吃吧!」
他的抽屉里尽然还有果子,这样的季节天气,能吃得起果子的,也就他这样的人家了。
我接过,拿在手里,看了看他,又轻轻咬了一口。
有些酸,有些甜。
「出门时带了几颗,我不爱吃,你便都吃了吧!再放便坏了。」
他指了指抽屉,我伸长脖子去看,还有六七颗。
「嗯!我喜欢吃果子的。」
我点点头,开心得咧着嘴巴。
16
就这样走走停停,太阳慢慢不那么晒了,到了勿吉时,已是七月中了。
勿吉天凉,又临着弱水,自是没那般热的。
恰逢收麦收豆的季节。
一路走来,独这边到处金黄一片,能灌水的地方,只要不遭水患,下不下雨,并不太能影响收成。
慕容峄不缺钱,寻了家最好的邸店住下。我洗漱收拾一番,自是要出去走一遭的。
这是大买卖,不能轻视,货比三家,价格要合适,豆麦还得晒得干。
生意人自该有生意人的装扮,我叫慕容峄将他那身世家公子的气派收一收,他瞅着我,问该如何收。
我同他在街上晃了一日,叫他瞧瞧生意人是什么模样。
他总结了八个字,圆滑世故,嬉皮笑脸。他学不来。
他说他只管拿钱,生意叫我去谈,他跟着看便是了。
勿吉最大的粮食买卖便是那孔家的。我在博陵时便听人讲过,天下要说粮食买卖,做得最好的便是他家。
弱水以东的买卖,他家占着七成。
如今掌家的是孔家的大郎君,年岁并不很大,人却精明能干得很。
来见我的便是孔家的大掌柜,四十来岁,生得白胖和气。第一眼看他,便觉得他憨厚老实。
这样的年岁,能将自己养得这样胖,且还坐到了大掌柜的位子上,定然不会是个普通人。
他叫人上了茶来,笑眯眯问我出身。
「博陵沈氏五郎,也就占着个沈氏名头,家里阿父拿了钱,叫我出来历练历练的。」
我亦笑眯眯回他。
他的样子不像方才那样松散,郑重起来了。
「不知公子要买多少豆多少麦啊?」
「不若大掌柜先说一说一石多少钱,若是买得多,价格还能不能再谈?能不能保证卖出的豆麦皆是新的,且干燥完好,若是有了湿的霉的又该如何?」
我喝了茶润了润嗓子,旧麦旧豆我不要,时间久了易生蛆发霉,路又这样远,待运回去再看,折损的该如何算?
「不想公子看着年岁小,却是个内行。既如此,我便不说虚的了,两千石以上,一石六百钱,皆是干燥新麦,霉损自是有的,只是一石里有个几两都属正常。若是霉的多,我们雇人将粮食运回来,退了钱就是了。」
「我若要五千石麦,五百五十两,大掌柜觉得如何?」
「没有这样的价格。」
「却也没有买这样多的,多中取利,大掌柜该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。」
「我自博陵来,走这样远的路,自是为着勿吉的粮比博陵便宜。」
「我来了有几日了,各处的粮市也去看了看,并不是只有孔家可选,选了孔家,自是为着孔家诚信的名号。」
我知这样大的一笔买卖,大掌柜是做不得主的。
他使了个伙计去了,不多久那伙计带了话来,当家的大郎君要亲自同我谈。
茶都喝过几道了,慕容峄虽耐着性子等着,可脸色已然不大好了。
我摇头叫他耐心等着。生意便是这样,他压着时辰来,便是要让我觉得他很是忙碌,谈的都是大买卖,我们这样的,并不算什么。
我耐着性子等,自然是为了表明我要将这买卖谈成的诚意了。
16
大掌柜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,我又说些一路见闻,有来有往,也并不算冷场。
孔家大郎君来时,早过了午时,饭时都过了。
人一旦饿了肚子,便急躁起来了。
我并不急,只是没想过掌着这样大的一门生意的郎君会如此年轻。
看起来不足而立,俊朗高大,一双眼含着笑意,亲和得很。
「五郎莫怪,韶来迟了。」
他先是行了一礼,我自是赶紧还了礼。
只是第一次见面,他便能如此自然而然地唤一声五郎,又叫人不觉得厌烦,已然是一种本事了。
「大郎君自是极忙的,我等一等算不得什么。」
又是一番应付,才进了正题。
他思索一番,最终将价格定在了五百八十钱一石上。
已是最低了。
「只是这押货的人要大郎君这边负责,我先付七成,待到了,我便将余下的三成付了,押货这边的钱自然是我来付的。」
原本慕容峄是要从安邑带人过来的,只是这笔买卖只有我同他知,安邑哪个不识得他?到时说漏了,又是一桩事端。
但这边雇人就不一样了,粮食一送到,他们便要返还了,少了多少是非麻烦。
「五郎真是第一次做买卖么?」孔韶笑着问我。
「让郎君笑话了,因是第一次,自该处处小心才是。」
「五郎日后若还有买卖,还找我便是了。」
我自是无有不应的。
待谈妥了,签了文书,我将七成定金付过,又去看了麦豆,走之前装车,还要来的。
我想买些皮子回去,勿吉临着长白山,皮子比安邑便宜,且质量还好。
我问慕容峄借钱,他挑眉看我。
「你做的可都是无本的买卖。」
却依旧将钱给了我,此次若能安稳回去,赚了钱我便还他。
八月初,我们便要返还了,只是这次带着粮食,想快都快不了。
我又另雇了许多武人,一路走来并不安稳。
损了些许粮,并不多,如此待回到安邑时,已是十月了。
仓库早已建好,粮食一运来,便被铁通般地守住了。
我同慕容峄回了安邑,其余再不用他了,我叫他安心在家待着。
铺子里的生意有慕容峄的人照应着,一切如旧,我回到小院,看着昏昏沉沉的天,要下雨了,只是太迟了。
各地起义不断,听闻彭城有刘姓少年,北府军出身,只几日便势不可挡。
跟着皇帝逃往南方的各士族,又要北返了。
我托了镖局给我阿母送了粮食皮子过去,粮食是慕容峄买的,买皮子的钱是慕容峄借的。
我做的一切,都只是靠着他。
只是他不嫌我,亦不觉得我是异类,愿意帮衬我,只这一样,便够我一辈子感激他了。
我照旧守着铺子,安邑同西京的粮食却越来越贵了。
一石麦涨到了一千二百钱,虽涨了许多,但粮铺还有粮买。
下了一场雨,天气慢慢冷起来了。
天气如何,世道如何,似和安邑城里的慕容家同陆家无关。
陆家要做宴,陆浅给我送了帖子来。
17
我收拾了一番,带着小杏去了。
说是收拾,我实是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。
陆家慕容家谁不知我出身?
她能请我去,自是有些缘由的,我若不去,她还真当我怕了她。
只是我同慕容峄的婚事还不曾退掉,我虽身份尴尬了些,总还有些依仗,她在我眼里不过一个厉害了些的女郎罢了!
陆家庭院深深,院里还摆着许多不曾谢了的菊花。
旁人吃饭的井水都难求,她家花却种得这样好。
来的人并不多,只是除了陆止同陆浅,其余人我皆不识得。
去同长辈见了礼,便留了一众年轻人说话聊天,或弹琴作画,写字下棋,世家这一套,走到何处都一样的。
陆浅身边围着六七个女娘,有陆家的,亦有慕容家李家的。
我不识得,她也没想同我介绍。
「这便是二郎那未娶进门的娘子了,如今在东大街开了间笔墨铺子。」
她凤眼一转,介绍道。
旁人便用袖口遮了嘴,一副惊讶模样。
约莫早都知道了,只在我面前做样子。
「各位若有需要,便去照顾照顾我的生意也是好的。」
她们看我的模样便越发鄙视了。
我瞅着眼前一盆小小的粉菊发呆,阿母数日前带了书信来。
博陵已然乱了,起义军皆是寒族出身,恨不能将世家诛杀殆尽,沈家如摧枯拉朽般,怕是要没落了。
这都是早晚的事,不止沈家,也会有王家谢家,陆家慕容家,这许多年,世家大族侵占土地,豢养豪奴,逼迫得寒族无路可退。
退无可退时自是要反的,只是世家大族还不知害怕,也不会反思,只觉小小寒族,能奈我何?
只是世家大族多少?世间寒族又有多少?
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,这样简单的道理,为何堪不破呢?
我有些难受,不是为了没落的沈家,没了沈家,我算什么呢?
这门亲事,还能维系几日呢?
我同慕容峄,就要成了没一丝关系的人了。
呵!
她们叽叽喳喳一处说话,欢快无忧,不知世事艰难,亦还不知日后要面对什么。
「我家郎君请女娘过去。」
来的是慕容大,他生得面嫩,人又伶俐,此时作小厮打扮,一点都不违和。
「他何时来的?」
「半个时辰了,就在那回廊尽头。」
我望过去,天冷了,他穿了一件青袍布衣,肩头披着件黑色斗篷。
他背身立着,手就背在身后,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的红菊。
回来后已有数日不见了,去勿吉的路上,我同他算是朝夕相处了一回。
他话少,我对着他却轻松自在,无话不说。
我穿过长长的回廊,慢悠悠去寻他。
他转身看见是我,嘴角抿了抿,笑了。
不知为何,我心底一抽,说不出的酸涩。
陆止就在他身边立着,我同他们行礼。
「五娘近日是不是长个了?怎觉得高了许多。」
陆止笑问道。
他快成亲了,要娶陈郡谢家的女娘了。
「或是长了些,毕竟我吃得挺多。」
这是实话,虽走了一路,跟着慕容峄,吃喝却都是好的。
「给你戴吧!」
慕容峄抬手,将手里的花插在了我的发髻上。
我伸手去摸,不知道戴了花是何模样。
「好看么?」我玩笑般眨眼问道。
若不这样,我怕自己要掉下泪来。
生平第一次,我收到了一个郎君送的一朵花。
他极认真地看了看,却点头了。
18
「好看。」他答道,一双眼清凌凌,说不出的惑人。
「二郎……」
陆止低声唤他,约莫是吓着了。
「若是不愿意待着,我便送你回去吧!」
「来都来了,哪有半路走掉的道理?我觉得挺有意思,你去忙吧!」
我转身,又穿过长长的回廊,站在并不暖和的太阳下发呆。
「二郎给你戴的?」陆浅指着我发髻上的花儿问。
我点点头。
她变了脸色,许久后似有些伤心地道:
「你这一朵,便抵过旁人金玉万千了。」
我不知能说什么,安慰的话,我说来是最不合适的。
「沈知念,你有什么害怕的么?」
她俯身趴在回廊的扶手上,又笑了,明媚得不像样。
「有啊!有许多,我怕蛇,怕打雷,也怕离别……」
「我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呢!」
「怎会?」
「我有些讨厌你,又有些喜欢。」
「是,我懂的。」
「我七兄年底要娶妻了,你看那穿绯衣的女娘,她叫李环,我七兄不知有多欢喜她,可家族锦衣玉食地将我们养大,我们总要回报的。」
她喃喃说道。
我看那女娘,生得秀丽瘦弱,只是此刻满面愁容。
我为何要挣出来?这就是缘由,你是你自己,可你的一切都由不得你。
「她都为着我七兄寻死过了,只是被救了回来,我没想到她今日还会来。我阿父阿母不喜她,对她冷脸相待,她忍着没发作,方才躲在树后哭,我瞧见了。」
她看着我,不笑了,眼里晕着泪光。
她难受,是能感同身受的,因为她也身不由己。
「陆浅,你同她说,既来了人世一遭,虽做不得自己的主,也该将日子好好过下去的,不要轻易寻死,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了。只要活着,总有个以后的,以后会怎样,谁又能说得上来?」
我靠着扶手,望着远处,什么也没再说。
一转眼便到了年底,陆止的新娘没能到来。
天下已大乱,那谢家女郎走到半道被义军抢去了。
陆浅来时我正拨着算盘,生意已不好了许多时日了。
皇帝要逃往西京来了,许多出走的世家要回来,是好事亦不大好。
人心惶惶,还能安心的人已没几个了。
屋外大雪纷飞,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。她来寻我,只为着日子太过无聊,天冷了没消遣。
「你还有心思拨算盘,我听闻那刘玉已追到宁安了,司马家怕是气数将尽了。」
她脱了斗篷,跪坐在火盆旁烤火。
「莫要议国事。」
我递了个烤软的橘子给她,拿出缝到半截的靴子来做。
我女工不行,只是做的鞋子同靴子还算合脚。
「莫在我眼前装,我还不知你是什么人?你说那刘玉真就那般厉害?」
她将橘子递给身后的侍女秀圆,秀圆剥了橘皮,连经络也细心地去了,才将橘瓣托在帕子上递给她。
小杏在外面看铺子,她若是瞧见了,定然又要自我反省一番。
「嗯!听闻他是极厉害的。」
「你说他若打到了安邑,到时我们会怎样?」
她吃了一枚橘瓣,歪头看着我,稚气未脱的样子。
我曾有些讨厌她的,可她日日这样来来去去,有什么都同我说,好吃的好用的皆往来搬,全然不把自己当个外人,似当初嘲讽我的人不是她。
我长到这般大,还没一个要好的伙伴。
她心中不藏事,万事都写在脸上。
其实陆浅是个很好的姑娘,明媚纯澈。
「你还是如今的模样呀!嫁个喜欢的郎君,日日过得舒心。」我笑着答她。
可我同她都知晓的,约莫要像如今是不能了。
「如今王谢这样的门第都没落了,更何况我家呢!」
「明日事明日愁,你只管过好眼前的日子即可。」
「我送你的玉钗呢?为何不戴着?同我的是一对的。」
她指着自己头上的一枝玉兰花头的玉钗问我。
「不舍得,我从没有过那样的好东西,自是要留着重要的日子才戴的。」
我放下手里的活,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。
我知她送我东西不是为了要我还些什么,可我想给她些什么,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。
她打开包裹,里面是我亲做的一双软鞋,在屋里穿着才舒服。
「给我的么?给我的?」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。
「我做的,我们一人一双。」
她将鞋子抱在怀里,抿着嘴角笑。
「五娘,你真好。」
「是,我也觉得我是极好的。」
「嘿,你还自己夸上自己了,羞也不羞……」
我们说着闲话,一日就这样过去了。
仓库的粮已差不多要卖完了。没下雪前,我雇了人在铺子的后院挖了个地窖,存了许多吃食。
防患于未然,总是有必要的。
雪一日大过一日,慕容峄使了人给我送金珠来。
我收下了,寻了个盒子装了,远比我应得的要多。
我将盒子放在了地窖里。
我欠慕容峄的,已然很多了。
今年元正不同于往年,世道大乱,都是将就。
我将铺子买下了,原来的小院关了门。如今沈家大不如前,安邑还算安稳些,有一日他们怕是要来的。
我的家,如今就是这间铺子了。
元正这日,我备了胶牙饧五辛盘,另几样果子点心并肉。
又给小杏串了一长串铜钱,望她安乐才好。
酒是现买的椒柏酒,微辣微麻,不过应景罢了!
不知谁家孩儿燃了爆竹,噼里啪啦,才有些热闹。
这是我第一次离了家过元正,并不觉寂寞,只是有些忧愁。
这样的世道,家中不知如何了。
送粮食去的人回来带了话,家中一切安好,叫我好好保重,若是能在明年春日同慕容峄成了婚,就再好不过了。
沈家已然颓了,我再要嫁比慕容家更好的人家,怕是万万不能了。
阿母的眼里只看眼前,慕容家如今娶我,还有何用呢?
19
屋外撒着盐粒子般的雪,风很大。
「五娘,慕容郎君若是能娶了你,便是他天大的福气了。」
小杏捏着手里的牌,不知要出哪张,眉头皱着,一双小眼睛只余下了一条缝。
「莫要胡说,慕容郎君什么样的女郎配不得?」
我摸摸她的发顶,她今日扎了红缎带,我又给她买了一支银钗,此刻就在脑袋上插着。
「怎得胡说了?世间女郎,哪个都不如我家的。」
她歪着脑袋反驳。
真是孩子气的话呀!
「世间的女郎你才见过几人?日后莫要说这样的话了,太迟了,你先去睡吧!我给阿母写封信,看看能不能捎去。」
小杏点点头,出门睡去了。
我磨了墨,提着笔想了许久,却不知该写什么。
离得这样远,问些什么才能安心呢?
墨汁掉在了纸上,晕出了好大一块。
我忽想起慕容峄写字的模样,一手挽袖,一手提笔,游龙走凤间便是一幅字了。
以前一直听说王氏子弟书法如何,慕容峄亦不遑多让。
他干什么都看起来不慌不忙,似心中早有乾坤,让和他一处的人不由安心。
一年就这样恍惚而过了,好快啊!
敲门声响起。都这个时候了,能有谁呢?
我披了衣走到门口,扬声问是谁。
「慕容峄。」
那声音像今日的雪一般,撒在了我心头。
我自觉已是忍着心底的雀跃了,可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。
院门打开,他就站在门口,披了件白狐狸毛领子,枣红色的斗篷。
公子不语,雪是清白的雪,公子是如玉无双的公子。
「安康喜乐。」他笑了笑,慢悠悠说了这样一句。
「安康喜乐。」
我亦同他这样说道。
在这样一个夜,我同他相见,似只是为了这一句。
「给你的。」他离我一步远,并不走近,伸手将一串用红绳串好的辟邪珠递给我。
是菩提子串的。
「我却没什么好赠公子的。」
我伸手接过,看着打磨光滑的珠子。
「日后给便是了。我回了,天冷,将门关好了早早睡吧!明日我要同七郎去寻人,不知何日才能归。近日不太安稳,我将慕容十一同十二留下,明日他们便过来了,无论如何,都要护好自身周全。」
他很少说这样多的话,原是要走了才这般啊!
谢家女郎确是在成婚的路上被劫的,是生是死,陆家是该有个说法的。
「那劫了谢家女娘的人定然清楚她是来嫁人的,既没将人立即杀了,还留了话,定然是有所求。要么是求才,要么是求人。求财便罢了!若是要求拉慕容家同陆家入伙去,公子万要多多思量。不论如何,都要保重才是。」
门口的灯笼受不住风,摇摇晃晃终究是灭了。
「你这女郎啊……」他叹了口气,走近了些,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,都伸到我的头顶了,却又收了回去。
「进去吧!我走了……」
他又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去了。
我看着他慢慢在风雪里远去,只余下一个红点。
20
初六这日,陆浅带着秀圆来了,眉头紧锁,看起来十分忧愁。
她提着个篮子,说要我同她一起去佛光寺。
佛光寺就在城西,坐了马车很快就到了。
不逢初一十五,寺里人并不多。
陆浅一路忧心忡忡,可终究什么也没说。
我也没问,她愿意说时自会说的。
所有神佛都求了一遍。我这人不信命,所以不敬神佛。
她同我坐在斋房里吃茶,门窗皆开着,屋外便是一片陡坡,坡上栽了树,前几日的雪还不曾化,将地面铺盖着。
她长久地、慢慢地盯着看,再长长地呼口气,透过那层雾再去看,有些动人的凄清。
「七兄同二郎去寻谢家女郎了,你可知?」
「嗯!」
「我阿父不愿,谢家已败落了,丢了一个女郎,且也不是我家的过失,世事本就如此,谢家还能追来要人不成?可我七兄说她不远千里来嫁他,不论死活,他都该去寻寻的。五娘,我有些佩服七兄的,他大可不必去寻,只当同谢家没这桩婚事。再求了我阿父阿母,娶了李环不就是了?可他偏要去寻。」
陆浅嘴角浅浅的一个笑,好看的人儿,笑起来便更好看了。
「陆浅,这样才能算个郎君啊!若事事只计较利益得失,同一块石头何异?你七兄很好,自己的情感若是要旁人用性命去成全,就能心安理得么?」
不想陆止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,却有这样一副心肠,他是个好的。
「我今日便是为我七兄祈福的,愿他平安归来,愿那谢家女郎亦无恙吧!你不是总说这世道女子不易么?活着比什么都重要,我想她该活着的。」
原是为着陆止同慕容峄啊!
正月十六是我的生辰,过了这日,我便整十七了,不算大,可也不小了。
我同小杏扫院里的雪,慕容峄的阿嫂便来了,我同她见过一面,相处得并不十分愉快。
她为何而来,我心里约有了数。
我请她进屋,给她倒了一盏茶,小杏探头探脑地往里瞧。
我冲她扬眉,她虽不愿,却还是走了。
「今日来实非我愿,只是家中并无合适的人选。我便直说了吧!你同我家二郎的婚事怕是要作罢了。家里已遣人去了博陵,不日便可归了。」
我明白她的意思,这事儿不管我同不同意,都已无转圜的余地了。
沈氏败落了,我家只有一个阿母,拿什么去和慕容氏谋?
如今的慕容太保还是慕容太保,慕容家还稳稳地立着呢!
「是,我已懂了。」
她今日来只为了知会我一声,慕容峄知不知晓这事儿呢?
以他聪慧,在听闻沈氏倒了,自然是猜到总会有这样一日的吧?只是他从没和我说过,已是对我的体谅和尊重了。
那日我守着炉子呆了一整日,日子就是这样吧!在你满心欢喜或许要拥有某样很珍贵的东西时,它又会不声不响地将它给偷走。
21
这样死皮赖脸的日子,我们还要过下去,还要过得好,就是为了某天能将它给踩在脚下,让它按我们喜欢的模样来过。
听听,这是多难的一件事儿啊!可我想试试。
二月初,听陆浅说慕容峄同陆止回来了,慕容峄伤了腿,暂时路也走不得了。
慕容家遣去博陵的人也回来了,带来了我阿母的一封信。
她已允了慕容家退婚,我二兄要娶妻,慕容家说不用退聘礼了,又给了她一百金。
待二兄成了亲,家里就要迁往西京了。
博陵已大乱,待不下去了,至于哪日迁,她还说不准。
她说家里如今无人能接我回去,她同慕容家说了,若是有机会,叫慕容家遣人送我去西京,到时帮我再寻一门好亲事。
我不怪阿母,定然也不会再由她说的去做。
我不知道她说的好亲事到底能有多好,可是我已拥有过最好的了,又不得不失去。
我最近睡得不大好,眼窝愈发深了。
陆浅每次来都是带各种各样的吃食,好似我这个样子是饿出来的般。
我只是睡不着,睡不着的缘由有许多,只是不能说于旁人听罢了!
陆浅笑话我,说我有眼无珠,慕容峄这样的郎君都瞧不上,这样的婚事说退就退了,若是她,便赖着不退,至少等慕容峄回来,看看他怎么说。
这点我不如她,我不敢等,若是退婚的话从慕容峄嘴里说出来,叫我情何以堪?
不如就这样,日后若是相见,还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一声「许久不见,你可安好」?
陆浅要办春日宴,安邑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宴请了。
一夜间似乎真的就到了春日,女郎们将各式各样轻薄的衣衫翻了出来,熏着自己最喜欢的香,戴着最好看的发钗。
眼波流转间便是一段风情,有着真实的动人心魄。
即便是我看着,也要看呆了。
听陆浅说,那被慕容峄同陆止救出来的女郎也要来的,只是她阿母不允,说她已失了贞洁,若是要进陆家,一个小娘子已是最好的了。
她点头应了,既应了做个小娘子,这样的场合她便没资格参加了。
她何错之有?只不过恰逢乱世,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罢了!
我心底忽然生出无限的悲哀来,为我自己,为她,为许许多多在这乱世挣扎的女郎。
到底要有多强大,才能挣出被旁人随意左右的命运?
陆浅是主人,她要应付的人太多,陆止来寻我时,我站在檐下发呆。
他脸色也不好,总是敞着的衣领此时穿得严丝合缝。
他见人总爱笑,可今日却格外严肃。
他让我随他去,我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回廊。
风吹散了我的发,亦吹乱了我的心。
「你带我去见他么?」
我忍了又忍,终是问出了口。
陆止回头看着我,眉眼深深。
「是,他伤了腿,走路不便,听闻今日陆浅要办春日宴,叫人将他抬来的。」
「我只远远看他一眼吧!」
「为何?没了婚约,见一面都不成了么?」
我想起元正那日,他抬起又收回去的手,我知他,便就此罢了吧!
「有时就是这样,见不如不见。你们是密友,又自小一起长大,他的心思你比谁都了解,何苦叫他纠结为难?慕容氏未来如何,他心中定然已有了打算,若是他的打算同娶我没有冲突,慕容家定然不会来退亲,既已退了亲,自然是因为不得不退。陆止,他和我不一样,他要背负的太多了。」
遗憾之所以是遗憾,终是因为不可得。
「五娘,太过通透也是病。」
陆止咧嘴,是要笑不笑的模样。
他不忍我难过,想逗我,心意我领了。
「你去吧!他就在院里。」
他指了不远处的院落,院门敞着,站在门口就能将里面看全了。
他侧身坐着,手里握着什么,低头蹙眉看着。
我和他就是这样,隔着一道这样永不能跨越的门槛。
像瘦了些,显得鼻梁越发挺直,轮廓越发硬朗清冷了。
他似有所感,转头看过来,我往边上挪了挪,隐在了门后。
往日点滴涌上心头,其实没什么的。
只是他总能在我饿时拿出些这样那样的吃食来,荒郊野外不避嫌地让我躺进他的马车,折了一朵花送我。
短短一年,他虽什么也没说,却护了我一路。
我都懂,或者我们都懂,只是不得不装作不懂。
慕容峄,倾盖如故听过么?
自此便是黄花庭院,清风夜雨,自此再无公子了。
唯愿君安,见与不见都一般。
不待刘玉打来,安邑已自乱了。
自此我再不曾见过慕容峄。铺子照旧开着,生意一日不如一日。
钱是死的,这样放着自是生不出钱的。
我想去蜀地。
八月时,我收拾了行囊,将小杏托付给了陆浅,只说有人回博陵,捎我回去看看阿母便回。
陆浅问了数次我归不归,我说自是要归的,我已同慕容峄退了婚,沈氏亦垮了,我在安邑至少还有间铺子,嫁人总要容易许多。
她又交代了诸多,总之就是叫我一路小心些,世道太乱,外出不易。
我并不担心我自己,我担心她们,若是安邑也生了乱,有没有人能护得住安邑城?
「你同你七兄说,叫他只管跟着慕容峄,你无事切莫出门去,家里该是储了粮的,叫家里护卫时时警醒些,陆浅,若是……若是真有了事,叫人护了你们往我家走,小杏知道要如何的。」
「是,我听你的,回去就同七兄说,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,要快些回来,我等着你。」她拉着我的手不放,眼里的泪说着就掉下来了。
我们初见时是彼此不喜欢的,或是嘲讽或是针锋相对。
可如今,我却有些舍不得她。
「陆浅,你要好好的,我很快就回的。」
她终究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我提着包袱,骑着马,跟在一队车马后面。
年岁已长了,扮个少年,不知像不像。
22
城外流民聚集,衣不蔽体,可天已寒了呀!
只看那瞅着人眼睛也不眨、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儿,我闭眼不忍再看。
有时候,生在这样罪恶的世间也是罪啊!
我想管,可我没有能力去管。
我跟着车队,慢慢悠悠往前走,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,并不靠近。
我想给他们些吃的,可是若我拿出来了,又够几人去分?
或许拿了吃食的人就会立刻在争抢中被踩死或打死,或者死的人还有可能是我。
世事是这样残酷,可我还是要在这样的残酷不忍里活着。
有马行来,马上的人和旧日时一样,又有些不一样。
天气不大好,天空中阴沉沉一层云,路边是一堆又一堆或生或死的流民。
我们就这样遥遥相遇了。
他远远看着我,慢悠悠地打马而来,还是游街那日的样子,骑个马都比别人端正肃穆。
「你真要回博陵去么?」
「是,我要去看看我阿母,我二兄要娶妻了。」
我看着他,肯定地点了点头。
若是知晓我要去蜀地,他约莫要担心的吧?可我不想让他担心,他心有乾坤,总要去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搏一搏的。
牵挂太多,便是累赘了。
「沈知念……」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叫我的名字。
「嗯!」
我轻声应他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「我叫人陪你去吧!」
「我孤身一人,无粮无帛,有谁会来杀我不成?可安邑不同,人留在你身边用处更大。」
「我真的无事,很快便归来。」
至于这个很快是何时,我也不知。
「你为何总是这般倔强呢?总叫我心生不忍。」
他声音很低,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角,漆黑的发尾。
「要下雨了,你回吧!我要走了!」
我打马转身,马蹄扬灰,我并不洒脱。
何为愁,离人心上秋。
众生皆平庸,只要不负一日三餐便好。
秋风惹惊鸿,一生只寻一人即可。
他能来送我一场,已不算辜负我同他一场遇见了。
我想起某日他醉了酒,他醉酒同旁人不同的,除了双眼看着迷蒙,与平日无异。
「有一日,我定然要重塑这山河,自此再无妻离子散,再无寒族士族之分,能站在朝堂之上的,皆是能为百姓谋福祉之人。」
他有大志向,只说儿女情长,才是折辱了他。
蜀地千里之遥,我一路走得并不顺畅。
这样的世道,露财便是要命。
既不敢拿出钱来,这一路怎可能走得舒心顺畅?
待到蜀地时,已又是一年了。
蜀地偏僻,且还产粗盐。
我买了间院子,有人要卖盐井便买下。
也不着急采,只是买下占着。
蜀地同博陵安邑皆不同,潮湿闷热,且各种我认不出的虫极多,有时被咬了还会中毒。
只有当地巫医给的药敷了才管用。
我身上各处都被咬过后才慢慢适应了,转眼又入秋。
我在河塘捞鱼,卖给我房子的吴家阿婆送了豚肉来。
她家只余下她同一个孙儿,我如今住的房子,便是她那死在外头的儿子的。
阿婆是个不苟言笑且十分严苛的老者,谁家有不平总要去说几句,且年岁大了,在村中也极受尊敬。
她待我极好,家中有了好些的吃食总要送我。
她孙儿如今已二十了,叫井丰,原在村里盐井做活,后来我将那井买下了,井暂且停了,他无事可做,我便付他工钱。
我日后要走商,得有个自己的商队。
井丰现在干的事儿就是将附近有把子力气的年轻人寻来,我又请了个武师,教他们拳脚功夫。
吃喝我管着,且还有工钱拿。
如今已有二十人了,井丰便是这群人里领头的。
23
消息闭塞,可不早不迟还是来了。彭城刘玉,以摧枯拉朽之势,平了天下,虽还有些小小割据,但已不足为惧。
我立时雇了人采盐,只是卖的不再是粗盐。
将盐挖出来融水,再熬煮,如此数次,便是又白又细的精盐了。
精盐同粗盐的价格有天壤之别。
我跟着商队走商,由近到远,恍惚已有三年。
盐乃暴利,自此我再不为金钱发愁。
天下一统,刘玉建国庆,年号泰安。
我在外行走便有了切身体会,百姓的日子慢慢好起来了。
免赋税三年,开荒种地者,一亩田奖励一百钱。
泰安二年,新出了科考制度,寒门亦可入朝为官。
我在益州修了一所书院,请了教书先生。
只要想学的,不管男女皆可来,衣食住皆免,束脩也不必再交。
这约莫是我能做的事里最好的了,我早已不缺钱,就想做点什么。
世上终有一日会没了我,可我想将这书院传下去。
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;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;欲修其身者,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致知在格物。」
这便是为何要读书识礼的缘由。
岁月悠长,后世谁人知我来过?
可我书院的学生若有一日能著书立说,如《大学》《尚书》者,便是立下了千秋万世之功德。
我一生便无憾了。
我深知贩盐不是长久之计,我能靠着贩盐赚钱,只因世事混乱的缘故。
如今天下初定,再过不了许久,朝廷定然要将盐井全部收回的。
我曾给阿母去信数封,皆是石沉大海。
阿母提过要搬去西京,我想去寻一寻,亦想去看看我的故旧。
有家才有根,我什么都有了,唯独没了家。
将蜀地的生意交代了,我又孑然一身地归了西京。
西京已是国都,繁华自是与别处不同的。
新帝不喜世家,原本许多声名满天下的世家已没落了。
只有一家却越发显赫,河东慕容氏二郎慕容峄,如今是朝中尚书令了。
他终是走到了他想去的地方啊!
只是我同他,再见一面已太难了。
我在西京四处打听,得到家中消息时半旬已过。
我阿母同家人在来西京的路上遭了匪患,一人也没余下。
我已是个没有来处的人了。
旧时我阿翁去时,家中人人都掉泪,独我不曾哭。
彼时我长兄也还在,他斥我阿翁最是疼我,我为何一滴泪都不肯掉?
我为何不哭呢?
阿翁同我说过,只要我心里惦念他,日月星河便都是他。
他不曾走,我为何要哭?
24
阿翁却骗了我,他们都走了,只余下我一人,连让我再见一面都不肯。
原来这世上你得了一样,便要用另外一样去换啊!
可若是无痛不煎熬,要如何变得强大?
已无人护我,可我还有要护的人啊!
我在西京开了食肆,开了粮铺,又开起了钱铺。
如我所料,朝廷要将盐井全部收回,日后凡私人贩盐者,其罪当诛。
蜀地来了信,一井补百株,问我该当如何。
井丰带着人来时十分不高兴,说我为何分文不取就将盐井都捐了?
他如今已是两个孩儿的阿父了,做事老成,这些年走商,出去谁不叫他一声大掌柜?
我知他的心思,本是投机取巧的生意,不是长久之计。
我们就这样在西京扎了根。井丰一来,我忽无所事事起来。
不用我每日拨着算盘珠子查账,虽开着食肆,亦不用我亲自下厨,若无大事,店里生意都不用来询问我。
我一下闲了起来,在院里养了许多花,又在后院辟了一处菜园出来。
似又回到了在安邑时的那日,满脚泥巴的我立在院里。
院门推开,进来两个郎君。
微风细雨,我还能同他们说话,给他们温酒。
时光恍然,我还是我,只不知他们如何。
我想去看看陆浅,去寻寻我的小杏。
可她们离我太远,我一届商贾,是无论如何也上不了她的门了。
宫中有夫人陆氏,士族出身,美貌非常,极得帝宠。
陆浅如今住的地方,是我去不得的了。
我有些想她,不知她是不是还同旧日一般。
我平日无事甚少出门,读书写字,或跟着家中下人做些活计,或侍弄我的菜园。
有些场面上的应酬多是井丰去的,只有一事不行。
朝中要商人捐钱,为的是国库空虚,各处驻守的将士已发不出军饷了。
这事儿我有些信,又有些不大信。
刘玉一路自彭城而来,势不可挡,后又围剿了旧帝,一路上跟着旧帝背上的世家又有多少?
他们走时不曾带走所有的家财么?
那些钱财物品去了何处,陛下不说,谁敢问去?
不管信与不信,这钱终究是要捐的。
不要觉得钱装进口袋里就是你的了,有个太平盛世,于谁而言都是最好的。
至于捐多少,怎么捐,是捐钱还是捐物,得看陛下怎么说了。
我是外来的,在西京并无根基,只是一来就开了许多铺子,最紧要的是开了间钱庄,如此已非常惹眼了,所以此次捐钱,定然要慎重些的。
不想新帝却不同于旧帝,竟要在宫中举宴,有些实力的商家全被邀了。
我不想去,又不得不去。
居上位者,生杀大权在手,一举一动皆要万分小心。
新帝如何亦不知,更是要万分小心的。
我长这般大,从未这般郑重过,穿什么,戴什么皆有讲究。
待折腾完要进宫去时,我已觉心力交瘁了。
大庆初定,还没能建一座真正像模样些的宫殿。
既然陛下都说穷亦没有钱,听闻是将州牧府修缮了一番暂代。
州牧府其实并不大,至少我在外行走时许多豪富之家看起来都更豪阔些。
新帝召见的地方该是类似于议事厅的地方,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认识的,平日里见了定然都要寒暄问候一番,今日却只点了点头。
座位是有的,可谁敢去坐?都立在一旁候着。
谁也不说话,掉一根针下来约莫都听得见的。
我立在最后,不想显眼,可无法,二十几人,独我一个女郎,且今日还是特意装扮过的。
新帝要的是钱,金玉首饰我并未敢多戴,怕太过扎眼,到时他若来个狮子大张口,我拿不拿得出来还是个问题。
他定然不会强要,可他一国之主,有什么不能做的?
只要脸皮够厚,心够毒,让来的这许多人倾家荡产、性命不保也只是须臾。
只希望新帝多少讲些道理吧!
只是这许多年遇见不讲道理的皇帝太多了,他若执意如此,谁还有什么法子不成?
都是从乱世挣过来了,谁不稀罕自己的性命?
我低头思量着,若真是问到我这处,我该如何答对?
是该如实作答还是该隐瞒一二?
新帝来得很快,我低着头,只听见他走路的声音,轻快且稳重,定然是习过武的。
他竟一人来了,将侍从皆留在了门外。
我随着众人拜下去。
「起!」他只简单说了一个字。
声音意外地清亮干净。
「今日是寡人有求于诸位,且坐下慢慢说来。」
他又开了口,众人推辞,不敢轻坐。
「坐吧!你们这般立着,是要寡人仰头瞅着不成?」
谁敢让一国之君仰头瞅着?众人又诚惶诚恐地跪坐下了。
「兀,去将二郎请来。」
门外有人应声去了,我猜测这新帝嘴里的二郎,心中恍惚。
若是那人,真是一别经年了啊!
我同他,如今是真正的天壤之别。
新帝不语,谁也不敢讲话,都各自沉默揣测着。
我悄悄抬眼,将上座的人看了满眼。
一身黑袍,长眉深眸,下颌坚毅,气势逼人。
只太过年轻了些,且还生得这般好看。
若论男子气概,我见过的郎君里,他为最。
看他模样,光明磊落,万不是那等随意欺辱压榨旁人之人。
我心略微放下了。只是我看他时,他恰也看了过来。
我镇定地扯了扯嘴角,复又低头,只当自己没抬头瞧过他。
其实都是装着,新帝一身铁血气,看人时让人不由心惊。
只是他那一眼,略微有些失望的味道。
我从不曾见过他,他为何会露出那般模样呢?
还有就是,到底是什么让他失望了?长相么?
诚然我生得并不是最好看的,定然也不是最差的。
作为一个未婚女娘,我年岁是比旁人大了许多,这些年在外行走,打交道的多是郎君,约莫我身上却然已没了女娘的柔美气质。
可这些同他有何关系?对他来说,最重要的莫不是我有钱无钱么?
难道他是嫌弃我钱少?既如此,为何又要请我来?
25
圣心难测,圣心难测啊!
新帝让侍从去请的人来得很快,一盏茶的工夫。诚然,我眼前的茶一滴还未曾喝过。
我瞅着茶碗,那人走到我面前时,略微顿了顿,又走了过去。
虽不曾抬头,我已知是他了。
兜兜转转,我们又这样遇见了。
我来西京数月,从未曾刻意躲避,却从未同他偶然相遇。
只是各自走的路不同,宿命般无有交集。
「吾不善言辞,二郎便代劳了吧!」
新帝又开了口,他同慕容峄说话时是亲近的。
传闻慕容峄乃新帝近臣,新帝夸他国之栋梁,看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。
谁不知新帝不喜世家大族,慕容峄能走到如今,花费的心力不知多少。
他能走到如今,该是大不易的。
「今日请诸位来的缘由,想必都已知晓了,潜不多说。只是新国初建,陛下体恤百姓疾苦,又免了数年赋税,到如今连宫殿都未曾修建。边疆卫士极苦,国库空虚,实拿不出钱来,今日不论诸位能拿出多少钱来,都算陛下同诸位借的,待来日国库丰盈时,定然一文不差地全部归还。」
我似已忘了他的声音,可听着又觉格外熟悉。
说话时的语调还是不紧不慢,他说什么都这样认真,旁人相信他说的定然是真的。
此刻便是表忠心之时了,新帝都说是借的,还不还有何紧要?面子已算是给足了。
他若强要,谁敢不给?
新帝还这样年轻,身边又守着慕容峄这样的人,一个太平盛世,约莫真的要来了吧?
我垂头一字未讲,待旁人都说完了,才将心中憋了许久的疑问说出了口:
「陛下,请容吾放肆,不知如今缺的军饷有几何?是捐钱好些还是捐物更好些?」
我不躲不避,那人还是旧时模样,只是如今身着官服,头戴巾冠,官服色深,显得他越发白皙高挑。
只见他下巴一层青色,眼窝凹陷,不知有多久不曾好好睡过觉的模样。
他亦在看我,凤眸深深,嘴角微抿,有些意味不明。
我压着心底悸动,认真拜倒在地。
「原来不是传闻,沈五娘确有过人之处。我戍边将士既缺衣又少食,国库无钱,寡人想置办亦置办不起。兵器不锋,马匹瘦弱,军饷只发了极少一部分。今日请诸位来,寡人未想过隐瞒,此事并不是一家之事。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。二郎已去过各大家族,豪门富户,能填补多少算多少,寡人亦不强求,各位能拿多少,能拿什么便拿出即可。」
新帝坦荡,谁敢藏私?
「陛下可否给吾几日?今日回去便召集各商铺掌柜,将账目核对一番,吾定然尽全力。」
有一个太平盛世,天下安泰了,才有生意可做。
今日见了新帝,我心中已了然。
为着我自己,也为着一个太平盛世,我定然要尽全力的。
26
出宫时,旁人都怨我多事。只出钱自是最省力的,且陛下都说了能拿多少便拿多少,我为何还要说出尽全力的话来?
到时他们若是拿出的没我多,陛下岂不是要生怨?
「诸位多虑,陛下心胸宽广,生怨之事定然不会有,诸位凭自己能力和良知,拿得出多少便是多少。旁人都说商人重利,唯利是图。只是如今天下初定,义字当前,国泰民安,于吾等才算是谋利之时。金钱既能赚得,亦要花在该花的地方。」
我拢着衣袖,心平气和道。
「你孤家寡人一个,自是万事不愁,我等还有家小,岂能尽数捐出?」
「孙兄就没想过家中儿郎日后会如何?陛下并未说过商贾出身不可科举之言。你我行商,朝中若有人在,岂不便利许多?此时正是为家中儿郎谋个出身之时,你的好陛下莫非会忘了不成?且回去好好想想吧!」
众人便不再做声,思量着离去了。
家中若有一人为官,便是换了门庭出身了。
这样浅显的道理,莫非还看不透么?
「五娘稍等一等。」
有人唤我,我转身去瞧。
来人是宫中侍女装扮,青衫白裙,身材高挑。
虽脸颊敷粉,可细细看来,还是旧日的一双小眼。
只是如今长开了,行止亦有了章法,是个有气质的女娘了。
「小杏。」
我轻唤她。
她稳步走来,又慢慢跪在了我眼前。
「五娘……」她伏在我腿边,轻泣。
我墩身扶她,替她擦了脸颊的泪滴。
「真是许多年不见,我家的小杏都长这般大了呀!」
「五娘去了何处?不是说去去就回么?怎丢下小杏这些年不归?你好不好?怎得比先时瘦了许多?你不知,不知……」
她说着又哭了,这是我旧时光里的旧人啊!
至少还有她知晓我的来处。
「我很好,只当时太乱,我走得太远,一时回不来罢了!」
「夫人要见你,已请示过陛下了,我这便带你去见她。」
我跟着小杏,走过已磨得很平的旧青石路,穿过黄花树影。
我旧时的友人就斜卧在檐下的榻上,她穿一身红色宫装,腰掐得极细。
眉眼依旧明艳,瞧见我来,便下了榻来,远远瞧着。
「陆浅。」
我轻声唤她,如同旧日般,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,数日不见,有些想她。
「五娘。」她喃喃自语。
「是我。」
我走过去,轻轻揽住她的肩头。
多好啊!一场惊心动魄的乱世动荡以后,我们还能这样再见,已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。
「我就知道,你说会归,定有一日会平安归来的。」
「是,我何时骗过你?」
「我只愿你能安然无恙归来便好了。」
「夫人莫要伤感,如今五娘已安然归来,正是欢喜都来不及的时候,你不是一早就备了许多吃食等着么?还不请五娘进屋坐去?」
秀圆比旧日圆融些了,她本就聪慧妥帖,如今能伺候着陆浅,亦是陆浅的福气。
27
院子本不很大,屋子却收拾得舒适非常。
墙上还挂着我同陆浅旧日做的一副红梅图,画是她画的,字是我写的。
桌上摆了各式吃食,我确已饿了,也不推辞,喝了甜浆,又吃了许多。
「……后来陛下收走了盐井,我便上京来了。」
我将这些年说了说,其实没什么好说的,只是外出了一趟。
其中艰辛我并不想让她知晓,我观陆浅,还存着些许天真,她如今这样就很好了。
「陆浅,你过得好么?」
「你走的那年冬日,二郎同我七兄带着家中大半资产投军去了,城中动乱,多亏小杏来将我们领回了铺子,如此才逃过一劫。后天下初定,我便跟着七兄来了西京。」
陆浅说起往事,很是平静,并不显得惊慌。
时光就是这样,能叫我们又哭又笑,后来又各自长大,变得超乎想象的勇敢坚毅。
「陛下待你好么?」
「五娘,何为好?何为不好?他是一国之君,后宫如今亦有十几人,都是为着利益牵扯。我早已看透了,只将我的日子过好,不争风吃醋,事事听他的,不愁吃穿,又能庇佑家人,如此便就罢了!」
我原还怕她看不透,可她竟是这般通透。
这很好,有时候看不透,累的只是自己。
各人所求不同,没有谁好谁坏,谁对谁错,时局刺破,若是没有反抗的能力,就只能顺从着了。
「陆浅也有长大的一日啊!」
「说的什么话?你只年长我半岁罢了!我如今女孩儿都快两岁了,待一会儿睡醒了便抱来给你看看。五娘,你如今还是一人么?」
说起她的女孩儿,神色温柔,做了母亲,所有心思便都在孩儿身上了。
「嗯!你知我不是能安稳待在后院相夫教子的脾性。」
「是,这世间的郎君,能比得上你的又有几人呢?更何况要入你的眼怕就更难了。」
「可这世间郎君看我,是一个不能安守妇道的女郎罢了!」
「你当日叫我七兄跟着二郎,我同七兄讲时,你猜我七兄如何同我讲的?『枉我以二郎知己自诩,终还是不敌五娘知他半分。』二郎要去投军,我七兄跪了好几日才求得阿父准允跟了去的。陆家能有今日,一半功劳在二郎,一半归你。」
「是你七兄通透,一点就通,我只是说一句罢了!」
「你可听过坊间传闻?二郎乃陛下臂膀,朝中之事,陛下多听他的,科考就是二郎提出来的。」
声名亦是负累,如今慕容峄声名太盛了些,这事儿既都能传进后宫,新帝哪有不知的道理?
圣心难测,此事定然要另有计较的。
我蹙眉思索着,慕容峄知不知?定然是知的,既然知晓,为何不拦?
「此事日后再不可多说了,新朝初建,便已有盛世之端,全赖陛下英明,陆浅可懂?」
我盯着陆浅叮嘱道。
陆浅看着我,许久后伸手捂住了嘴,我冲她摇头。
「是,全赖陛下英明神武。」
她又大声附和道。
屋里睡着的女孩儿醒了,嘴里唤着阿母,因年岁还小,跌跌撞撞跑了过来。
她穿一身红衣,梳了两个小揪揪,糯米团子般白嫩喜人,不像她阿母,倒是极像陆止。
28
「阿蓉,这便是阿母同你说的沈家姨母。」
女孩儿赖在她阿娘怀里,拿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看着我。许久后歪歪扭扭地给我行礼,嘴里唤着「姨母」。
这是一国公主,我如何当得起?
可她又是陆浅的女孩儿,该唤我一声姨母的。
我身上什么也不曾带来,便取了挂在腰间的一枚玉牌予她。
她双手接过,又行了一礼。
她阿母教养她,定然是极用心的。
「改日求得你阿父准允了,便同你阿母来姨母家,姨母有许多好玩的,到时都给阿蓉带来可好?」
我笑着同她说道。
女孩儿歪着头,扑扇着长睫毛,抿唇笑着点头。
我不能多待,便起身告辞了。
纵有万般不舍又如何?进了宫便身不由己了,即便是家人要见,也得得了准允,且还不能太久。
「小杏不懂事,秀圆你便多教教她吧!哪一日宫中若是放人,你不想待了,还来寻我便是了。」
她想不想走,暂且都走不得了,她如今亦是宫里的人。
小杏又掉了许多眼泪,叫我放心,说陆浅待她极好。
我如何放得下心?看站在门口送我的陆浅同阿蓉,心中千般万般不忍不舍。
忍着泪同送我出来的秀圆叮嘱了再叮嘱,依旧放不下心来。
「你同陆浅说,叫她不必时时处处忍让,小心谨慎自是好的,可该硬气时还要硬气些的,万不能平白受了旁人欺辱。」
「陆家的事有她七兄同其余郎君撑着,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若只系于她一人之身,陆家也走不到今日。」
「秀圆,日后若有用到我处,陆浅不愿,你定然要来寻我。我无旁的,钱却是不缺的。我知宫中需要打点处甚多,陆家旧日将家资捐了大半,如今定然不甚宽余,我想法子递些钱进来。不要让陆浅同阿蓉受委屈……」
秀圆拽着我的衣袖,已是泪流满面。
「旁人都当我家女郎在宫中过得多么舒心自在,只有五娘知晓她不易。你不知,等了半年不见你归,我家女娘将寺庙道观都跑了个遍,只求你平安。」
我知她,知她就是这样的人,嘴上不饶人,可待我真心实意。
「秀圆,你回去同陆浅说,叫她不要怕,有知念一日,我便想法子护她一日。我知她心,定不相负。」
我自幼家贫,也有过要好的伙伴,她们送我物件,我买不起贵的,只能动手做些还回去。
有一日我听她们一处议论:「沈五娘真是好生不识趣,我等送她什么?她又还的什么?这等寒酸,日后不往来也罢了。」
自此我再不同旁人深交了。
我对钱财这般执着,约莫这就是缘由吧?
家贫无友。
可陆浅不同,她问也不曾问我,在我还不习惯她时便横冲直撞地走进了我的生活。
她同我分享她的一切,只因我送了她一双鞋就欢心万分。
人心诡秘,她待我坦坦荡荡,我怎会不知?
29
我并未让马车来接,正是杏小梨花白的时日,今日有风,不知吹落了谁家的花儿,雪一般洋洋洒洒,我立在墙下看着。
巷道深深,一群孩儿笑着跑过去,为的是追那不知已飞往何处的纸鸢。
不知谁家院里传出了女娘清脆的笑声,亦不知是谁家的郎君声音清朗地念着一首关于春日的诗。
现世安稳。
「五娘。」
我回头去看,那人就立在红瓦白墙下,头顶是扰人的浓绿树阴,光影斑驳,撒在他的脸颊肩头。
这样好又这样不好,我才感叹完现世安稳,他就这样撞进了我的眼睛。
我知他要守护的是什么。
他在等我么?
我看他安稳地走来,终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恰好的距离。
「公子,许久不见,可安好否?」
「许久不见,五娘可安好?」
竟是同时问出了同样的话。
「甚好。」我看着他笑答。
他点点头,脖颈安静地垂着,看着我不说话。
我仰头任他看着,挑担子的货郎停在谁家门口,几个夫人同孩儿围着他,叽叽喳喳好不热闹。
「你看这安稳模样,可如你所愿?」我轻声问他。
「要走的路还很远。」他答得认真。
是,谁说不是呢?万里河山,天下万民,要去一个繁华盛世,路确实还很远。
「我请公子一杯酒吧?」
我们穿过长长的街道,熙熙攘攘的人群,是不远不近的距离。
他往日话就少,现如今更是惜字如金了。
年岁渐长,身上的沉稳清冷更胜往昔。
我叫家中下人备了酒菜,将人都打发了。
他真只饮了一杯酒,菜也只吃了几口。
看起来极累,亦不似往日那般坐得端正挺直。
他靠着椅背,坐得松散自在。
「五娘还弹琴么?」
他问出了口,又扯了扯嘴角,像是要笑了。
他这样一问,就扯出了旧日的一段趣事。
那日曲水流觞,安邑城中有些体面的郎君女郎皆至。
我本不愿去,无奈陆浅不饶我。
我们去得迟,便坐在了席尾。
陆浅心里藏不住事儿,盯着席间一女娘蹙眉看着,一边看着一边揉着手中帕子。
那女娘生得十分俏丽,又爱笑,一笑脸颊便有小小梨涡。
唯一不足处便是身量矮些,她极善言谈交际,一群女郎郎君围着她无有不夸赞的。
「活脱脱一雉鸡。」陆浅咬牙切齿说道。
自我同陆浅相交,从没听她这样评判过一个女郎。
陆浅见我不应,磨磨蹭蹭许久,才开了口:
「她是兰陵顾家的嫡长女,名唤芷,二郎曾心仪于她,亦上门提过亲,不过被她拒了。」
我惊得张大了嘴巴,原以为慕容峄心悦的女娘该是天上的仙女儿,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个性子热闹的女郎。
「拒便拒了吧!她还甚是欺人,说什么非王谢子弟不能配她。也不瞧瞧她那模样,口出狂言亦不怕闪了舌头。」
原是为着慕容峄抱不平呢!
「莫非你还不曾放下慕容峄?这是嫉妒了不成?」
我点点陆浅撅得老高的嘴。
「瞎说什么?他在我心中同我七兄无异。」
30
原是我想岔了,她跑来我家中骂我,竟只是单单觉得我配不上慕容峄。
「沈知念,莫非你要替她抱不平?」陆浅气鼓鼓地瞅着我。
「我自是向着你的。」
那日陆浅处处同那顾溪针锋相对,陆浅坦荡,那顾溪却心思深沉,陆浅哪里是她对手?
又有旁人多向着顾溪,陆浅憋着嘴快被气哭了。
那顾溪要同陆浅比琴,听闻顾溪琴艺乃琴圣蒋公亲授。
「只比个琴罢了,哪里用得她出手?我来同你比。」
于是我同她比了一场。
我跟着阿翁学过一段,只是我实无天赋,便作罢了!
可想而知当时结果如何了,旁人笑话我不自量力。
「沈家也不过如此。」顾溪叫婢女收了琴,扬眉不屑道。
「说得不错,可见一个人的本事如何同她姓什么全然无关。王谢如何?沈顾又如何?哪家还没几个纨绔?听闻女娘非王谢不嫁,只盼女娘到时擦亮了眼睛才好。」
那日我给了顾溪好大一个没脸。
慕容峄今日提起,我忽又记起了往事。
那时年少,些许轻狂。
「公子莫非还惦记着那顾溪不成?」我亦玩笑道。
「那时看人,只觉她有才,与我相配。」他也不曾敷衍我。
「是,她琴弹得是极好的,只可惜……」可惜顾家败落,她亦不知所踪。
「五娘,你赚钱不易,少捐些吧!」
他看起来累极了,伸出一根手指揉着眉心。
「谁挣钱都不易的,我今日既将话说出去了,定然是要信守的,国库当真这般空虚?」
「是,天下大乱时,烧杀抢掠者不知凡几,陛下能走到今日,是我同陆止并于家掏空了家底。若是有钱,几年过去,陛下为何连宫殿都不敢修建?」
「竟这样穷么?只靠着捐又能有多少?对于盐税,你们是如何想的?」
「还在商榷。」
「将盐井盐田卖于商人,产盐后由朝廷统一价格收购,将盐由朝廷再转卖给商人,盐税即加入售价之中,然后由盐商将盐运往各地。」
我思索着说道。
这对朝廷来说便是最便宜的,只负责管理便可,既省时又省力。
「只有一点,盐价不能超过原来的。贩盐乃暴利,如今过了一道手,朝廷虽拿走了一部分,于商人还是有钱可赚的。」
慕容峄忽站起来,在地上来回走动,是思索的模样。
我也不扰他,起身站在檐下,仰头看着春光。
春光明媚,我同他,却似永都讲不到风花雪月上去。
「这生意给你,你可做得?」
「我不愿同朝中有过多牵扯,时时刻刻赔着小心,我做不到,你若无合适人选,我可荐一家。」
「闵中陈家?」
「正是,若说盐运,哪家能比得陈家?」
31
过了这日,慕容峄便常来,有时他一人,有时同陆止一起。
慕容峄话少,只喝一杯酒,便听着我同陆止天南海北地扯。
这些年我已练就了一身好酒量,陆止早不是我对手。
可他不服,每每喝醉才算罢!
我将一袋金珠给他,叫他带给陆浅。
他看着我竟涕泪横流,我将帕子糊在他脸上,不知他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。
「慕容家陆家的声名是保住了,可是家底却掏空了,如今叫我拿出一幅像样的字画来我都拿不出。当日陆浅要进宫去,我不允。她哭着问我,除了进宫她还能嫁进谁家时,我心底不知有多羞愧。我连副像样的嫁妆都备不起,她在宫中艰难,如今还要靠你……」
说着他又掉起了泪来。
「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,我同陆浅还要分个你我出来不成?钱赚来就是为了花,莫不是要放着发霉?还有一事,莫再提什么为陛下掏空家底的事儿,陛下听了心中如何?圣心难测,你入朝多年,这事儿还用旁人教么?」
陆止这样的脾气,还能好好活着,八九成怕不是靠着慕容峄吧?
陆止将脸颊的泪抹掉,看着慕容峄,又来看我。
「是我们疏忽了。」他对慕容峄说道。
「坊间传闻陛下万事都听公子的,此事怕是旁人有心为之,你们不妨查上一查。」
「我就想不明白,都是一样人,五娘你这心是如何生的?为何事事都想得这般周全?」
日子艰难时,时时处处要靠自己,只有万事周全了,才能活得长久。
说于陆止听,他不懂。
我们自出生起,过的就是全然不同的日子。
我为何看重钱财?为何要走到如今?
旁人有依靠,我什么也没有,我只有我自己。
我并不曾捐钱,将西北军粮的活计揽了下来,又亲押送了一趟。我得知晓我运去的粮是不是用在了该用的地方。
朝廷何时有了钱买粮,我便何时断供。
听起来是一笔极不划算的买卖,还不如干脆捐了钱,省得麻烦。
陆止同我一起去的,他终究是娶了那李环。
如今后院孩儿已有四个,一个是那谢家小娘子产的。
他已不是旧日的世家公子,吃喝全然不再讲究,我看他坐在车橼喝粥的模样,觉得心酸。
慕容峄同他,当初定然也是受过苦的。
两个世家子弟,如何让一个寒门出身的皇帝接受信任,只这一点已是千难万难了。
「不要这样看我,我一个郎君,吃些苦算什么?」
「只是二郎比我更苦些,他旧年腿伤未好全,又跟着陛下东奔西跑,后来为护陛下又受了重伤,整个脊背差点被一刀劈开,睡了月余都不曾醒。」
「说起来你们真是像得很,对自己的那股狠劲儿旁人看着都害怕。」
「五娘,这些年你可曾想过他?」他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喂进了嘴里。
我仰头看着南归的大雁,冬去春归,这亦是它们的宿命。
它们为何不一直待在温暖如春的南方?这样奔波不累么?
很累啊!可都是宿命。
又是一年秋日了。
时间好快,让人追赶不及。
他看我久久不语,又叹了口气。
「他如今落下病根,天冷了便会腿疼,行路都难。」
「我从未曾见他落泪过,你离去半年后传来噩耗,沈家全家都没了,你走时说要回博陵看看你阿母。」
「那时我们还在军中,他求了陛下遣人去寻,待那人回来说是真的时,他站在山顶一夜,我寻见他时,他闭眼掉泪。」
「我叫他,他看着我说,若只是一场梦就好了,梦醒了,我便如约娶了她,我只要她一人就够了。」
32
「五娘,他就是那样一个人,万事都藏在心中不愿说。他至今未娶,家中催他,他从未松过口。」
「知晓你归京时,他又拉着我喝了一夜酒,他等着你来寻他,你却迟迟不曾来。」
「京中许多关于你的传闻,说你早就嫁人了,嫁的郎君是蜀地豪富,各式各样的。」
「他在你门口徘徊数次,却不肯进去。」
「二郎可问过你婚嫁否?他不敢问,怕听到的是他不愿听的。」
陆止说完便去了。
陆止不懂他,他不问,是不愿将我困住。
后院的一亩三分田,留不住我。
他如今在朝为官,慕容家哪容得他娶个下九流的商人?
除非他辞官脱离了慕容家,可他一路走到如今,为的是什么?
他想要一个繁华盛世,如今才走了几步?
他为着天下万民奔波劳碌,我亦在那万民之中,所以并不觉得遗憾。
他是为着旁人,亦是为着我。
他心存大义。
何为大义?正道也。
他心中装着万里河山,我心中如何装不下一个他?
于是山河故人,无一是他,无一不是他。
到了此时,何必还要说破?
他知我,我亦晓他。
这天下女娘为何非得是一个模样?我们本就生而不同,有人在后宅相夫教子,有人种田耕地,亦有人奔波行商。
做自己想做之人,想做之事,为自己活着,且活得精彩,如此便不枉此生了。
爱我之人,不论到何时,都不会嫌弃我。
他不娶我,不是不爱,是有比爱我更要紧的事儿去做,亦只愿我永做我自己。
如此便够了。有人朝夕相处,却无话可说,有人相隔万里,还能彼此惦念。
我同慕容峄,即便终年不见,他于我而言,还是旧年里那个端正骑在马背上,冲我扬唇一笑的郎君。
日日都有死别,我同他不过一场生离,又算得什么?
我们各自为喜爱的事奔波着,学着接受分离,学着在这样不停的分离中不那么慌乱伤感。
又期盼着下一次还能再见,再见时他很好,我亦很好,这就够了。
辉煌配资-网络炒股杠杆平台-股票配资公司开户-杠杆配资开户网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